“想回去就回去,”裴清继续低头看书,“没人限制你的行动。” “我不要你跟着。” 莫尹审视了一下裴清这副清闲贵公子的姿态,忍不住刻薄道:“你非要跟着也可以,只要你觉得你对得起裴竟友。” 裴清低着头仍在看书,轻描淡写道:“无仇不成父子。” 莫尹听他这么说,不由轻轻一笑,“那下辈子,我们该是父子了。” 手指翻过书页,裴清将跳页的那一长段章节读完后才抬起脸,“我跟你有仇吗?”他眼神一派清明冷厉,仿佛能够接受世间任何法庭的审判他也问心无愧。 “是你跟我有仇。”莫尹迎着他的目光改了口。 裴清没有接这个话,只是道:“明天我让司机接送你。” 莫尹推了轮椅出了房间,他能感觉到裴清的视线一直在追随着他,那视线中有占比极大的爱的成分,剩下的是什么,双方都心知肚明。 第二天一大早,司机就在门口等候了,裴清没有跟,早上莫尹醒的时候,裴清就不在,吃早饭的时候,也只有他一个人。 莫尹也没问佣人,司机开车送他回莫家,又把他背了上去。 老屋的门一开,地板上灰尘随风而起,司机道:“你先等一等,我进去打扫一下你再进。” 莫尹说了声“谢谢。” 司机进去后,径直向着存放清扫工具的阳台走去。 莫尹在门外楼道等待,等司机打扫完出来后他又道了声谢,司机说不客气,莫尹又再问:“是……”他顿了顿,说:“裴明疏叫你打扫的么?” 司机笑了笑,“你什么时候想下来就打电话给我,我在楼下等你。” 清扫过后,屋子里仍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司机把所有门和窗户全打开了通风,老街两旁种植着不少花草树木,树冠随风摇摆,送来阵阵清新爽利的香气,叫人觉得舒服不少。 莫尹推着轮椅来到桌上摆着的两张黑白照片前。 照片里的莫氏父母看着风华正茂,气质不俗。 莫尹有些恍惚,觉得面前的一对男女既熟悉又陌生,点了两根香放上,香估计也是过时候了,燃起来的香味很刺鼻。 心里也并不多么难过,好像发生的许多事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莫尹手掌轻碰了一下自己的腿。 只有残废的身体提醒着他其实事情也仅仅只过去一年多而已。 老屋安静,莫尹推着轮椅碾过老旧的木地板,摩擦的声音随着他的移动变换频率,莫尹不知不觉沉迷在了这样的“游戏”中,他推着轮椅在房间里绕来绕去,思绪也同样困在某处环绕。 足够了,也不能够了,还要怎么样呢? 除非他们死。 裴家人全死光了,他就能高兴了吗? 裴明疏与裴清真有那么大的罪过? 可又凭什么就这么结束了呢? 他的人生已经毁了,这是他的人生,这是他莫尹的人生,就算是一千个人一万个人用自己的毁灭来偿还,那也是不对等的,只要他的心里还有怨恨和痛苦,即使世界毁灭,也不能填满那个空虚的窟窿。 轮椅停在窗前,窗户打开着,莫尹透过那小小的一方天地望向蔚蓝天空,正当他出神时,身后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莫尹没回头,依旧兀自看天,脚步声停留在他身后不远处,莫尹不用看,但他心里知道,上来的不是司机。 屋子里有两个人,但是谁也不说话,僵持般的气氛持续了不知多久,莫尹才听到身后又有脚步动静,余光扫到侧边,一截银灰色的笔直裤腿映入他的眼帘,他回头,裴明疏手里拿着两支香,弯腰俯身和桌上已点燃的两炷香碰了碰,待到火星传递之后,把那两炷香也插进了香炉,双手合十微微低了下头,他的神态大方俊雅,面目中又蕴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郁。 莫尹推了轮椅过去,伸手利落地从香炉里拔出了裴明疏的那两根香折断,断香从他指间滑落,直直地点在裴明疏光可鉴人的皮鞋上,散了许多灰烬。 裴明疏看着莫尹头顶的黑发,片刻之后,俯身捡起了地上的香,直起身后,轻轻道:“小尹,你想出国吗?” 莫尹一直对他视而不见,听到这句才抬起头来直视他。 裴明疏道:“我看了几个不错的学校,如果你有心仪的,也可以跟我说。” 莫尹久久不言,只目光直直地看着裴明疏,裴明疏从那目光中觉察出一股凌冽的倔意,遂又缓了声气,“我只是提个建议,你要是不愿意,也都听你的。” 莫尹转过脸,面颊与脖颈呈现出强烈的拒绝弧度,胸膛微微起伏,抓着轮椅的手指也在暗暗用力。 裴明疏将他整个人都留心在眼里,见他手指过分用力,指尖都红紫了,心中迟疑几分后,仍是伸手轻盖了他的手,低声道:“小尹。” 莫尹用力甩开了他的手,一言不发地推着轮椅往外走。 裴明疏跟了上去。 轮椅停在楼道口,莫尹双手扶着轮椅两侧,半个人似乎都要从楼梯的边缘探出去,裴明疏想也不想地抓住轮椅后面的扶手将轮椅用力往后推拽了一把,莫尹的手猝不及防地被刮了一下,闷哼了一声,一双手随即被拉了起来。 裴明疏想看他的手有没有受伤,莫尹却是紧握着就是不打开,他用力拽着自己的手,然而手腕被裴明疏扣得纹丝不动,裴明疏掌心不知道什么东西酥软细腻地黏在他的手腕上,莫尹皱着眉头看到手腕上一抹延长的灰,才意识到是那两支被他摔断的香。 就这么一怔,裴明疏手掌顺着向上打开了莫尹的手心,掌心有点红,但没有破皮流血,他又看莫尹,“对不起,弄疼你了。” 莫尹抽回了手,转动了下手腕。 比起掌心的那一点红,他的手腕红得更厉害,隐约都快能看出指印。 裴明疏不觉低头回避。 “我背你下去。” 莫尹道:“不用,我打电话给老陈。” “我已经让他回去了。” 莫尹看向裴明疏,眼神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愤恨。 裴明疏微微笑了笑,“来吧。” 莫尹道:“我打电话叫他回来。” “老陈又不姓裴,你也要这么为难他吗?” 莫尹不说话了。 裴明疏温声道:“我背你,很快。” 莫尹还是上了裴明疏的背,裴明疏的肩膀很宽,肌肉结实,人趴上去就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安全感,在他背上不会感到紧张,怕摔下去,因你知道无论发生什么样的情况,他都会稳稳地托住你。 事实上裴明疏也的确走得很稳,莫尹的下半身完全没有力气,裴明疏背的时候,腰腹收紧了尽量弯着腰,让莫尹能省力地完全靠在他背上,不会因为下楼梯的惯性而掉下去或者更往下坠得不舒服。 莫尹在裴明疏的背上一直很安静,等到快到楼下时,他才道:“你还记得上来你背我来这儿是什么时候吗?” 裴明疏的脚步顿住了。 他当然记得。 应该说他一辈子都不会忘。 “想起来了?” 裴明疏继续下楼,没接莫尹的话,莫尹盯着他浆洗得雪白的衬衣后领,将要继续脱口的刻毒话语不知怎么渐熄地咽了回去。 就像他对裴清说话时,其实也留了几分余地。 莫尹心思有些混乱。 对裴氏兄弟,他这是心软了吗? 那这样论下去,他岂不是输给了他们? 莫尹心里一阵阵摇摆晃动,裴明疏的脚步已经下到了最后一级台阶,外面阳光探进来,暖融融地打在额头。 “大少,小尹要下来,怎么也不叫我一声呢?” 司机从车上小跑过来到两人跟前道。 裴明疏道:“麻烦你上楼去把小尹的轮椅带下来。” “好的。” 司机连忙进入了楼道。 莫尹视线跟着他的背影转向楼道,又扭头看向背着他的裴明疏,抬起手用力薅了下裴明疏的头发。 裴明疏应该是刚从公司回来,他出门前头发做了一点定型,此刻被莫尹全弄乱了,额发有点散乱地打在两侧,他略一回头,眼带笑意,“生气了?” “你骗我。” 裴明疏笑了笑,“难道你以为只有你会骗人吗?” 司机很快从楼上下来,先帮忙开了车门,让裴明疏把人放进车,又将轮椅放在了后备箱里,裴明疏站在车旁,道:“你坐我的车回去吧。” 司机明白两人是要单独说话,点头应是,去上了裴明疏那辆车。 “我不要你送。” 裴明疏一上车,莫尹就道。 裴明疏系了安全带,调整了下座位,道:“裴清有点事,今天我陪你。” “我不需要你们任何人陪。” 手掌扶了下后视镜,两人的视线在后视镜里相撞,如冰锥刺向深海,那压抑的,那尖锐的,似乎一触即发。 莫尹手掌慢慢蜷紧,胸膛起伏着,预备开战,“你——” 裴明疏打断了他,神色极为平静,语气也极为淡然。 “午饭想吃什么?”
第227章 卡萨布兰卡 裴明疏果真陪了莫尹一整个下午,收购工作非常繁杂,裴明疏电话不断,开了十几个线上会议,莫尹在一边旁听,亲眼见证友达这庞然巨物如何被敌手拆吃入腹。 心里也谈不上多痛快。 报复理所应当地能带来几分快慰,然而失去的与毁灭的没有办法对等,一端盛他的人生,一端盛友达的毁灭,在莫尹心中的天平上,盛他人生的那一端毫无疑问地会重重下坠。 “很闷吗?” 裴明疏结束了一个小会,抬头对莫尹道:“要不要我陪你在花园里走走?” 莫尹静静看着他,说:“裴明疏,你难道一点也不恨我吗?” 裴明疏神情一派静水幽潭的模样,与莫尹对视片刻后,睫毛微微垂下,人也向后面的沙发靠了靠。 事情发生了这么长时间,莫尹终于想要跟他们好好谈一谈了。 其实事情走到今天的地步,再谈,也已经没有什么大的价值了,可人就是那样奇怪的动物,随着失去的东西越多,裴明疏就越意识到金钱、名誉、低位等等事物在他的内心所占的比重非常之小,所真正触动他或者说伤害他的是一些更内在,更深刻的东西。 “恨与不恨,要看站在怎样的立场。” 裴明疏道:“站在你的立场上看,无论怎么对付裴家都是不能够解恨的,当初爸爸要接你回家是来作秀的,我明知道他的用意也没有拆穿阻止,认为只要好好照顾你,多补偿你,这也未必不是一个好的解决办法,现在想想,我这也只是在说服自己接受爸爸的安排,同时给自己开脱。” 裴明疏说着莫尹与裴家之间的事,口吻语气却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般,平静抽离,莫尹看着他的侧脸,不由出神地认真去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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