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佑却听懂了,贺晁在说那场绑架。 手上的动作一顿,但却没松开,“嗯……” 贺晁咬牙,扭曲的情绪在内心翻涌,不吐不快,“所以,那是我欠你的,什么第一个冲到现场救你,那是我内疚作祟,都不是真的。” 这番话似乎打开了什么闸口,说到最后,贺晁声音高涨,情绪积压已久,已经濒临爆发。 他在等李佑甩开他的手,就此离开,走的头也不回,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可手上的微凉束缚不松反紧,少年的嗓音似也染上了微凉,像贴在耳边,很轻,但很稳,“……是真的。” “你救了我,不管因为什么,都是真的。” 贺晁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倏地收紧。 李佑的声音还在继续,“你是个很好的朋友,这才是我今天来找你的原因。” 不是因为别的,也与你出于何种原因救我无关,只是我撑了伞,也想拉你一把。 春雨很凉,贺晁浑身湿透,丧家之犬般被一把伞遮蔽在小巷的一角,撑伞的那只手细瘦修长,白玉一般脆弱。 雨势小了一些,砸落伞面的啪嗒声渐弱,一阵凉风陡然刮过,李佑肩膀抖了抖,后知后觉自己的一条腿碰在地上,裤子已经湿透了。 他挪动了一条腿,想换个姿势,可甫一动,身体便因重心不稳就要歪倒。 黑伞一晃,抓住贺晁的五指被反攥在手心,他被人拽了一把,跌入了一个怀抱。 一切不过转眼间就完成,等李佑回归神来,他已被贺晁扣住腰身,搂抱进了怀里,黑伞下,两人再无距离。 贺晁大手向上,抚到李佑被雨水淋湿的后背。 他的下巴抵在李佑肩窝,双臂牢牢锢住了怀中单薄的身体,将人抱了个满怀。 李佑一手还撑着伞,两只手无措地僵在半空,无处下落。 “李佑……你是我见过最缺心眼的人。” 脑子里不知道装了什么的傻子。 男生嗓音微顿,有些闷,却只是淡淡陈述,手臂紧了紧,不像恶意更像抱怨。 李佑一愣,弯了嘴角,他借力放松了身体,撑伞的那只手轻轻抵在贺晁的肩头,“嗯,我知道。” 另一只手探出,轻拍了拍男生的后背,“你还有什么想说吗?” 尽管难过时没人倾诉,但李佑知道,有些话,说出来就会好很多,况且,他说的是真的,贺晁真的很好。 贺晁愿意在医院听他的解释,他也愿意听贺晁倾诉。 说什么都好。 感受到肩膀上的头动了动,贺晁下巴收回去,转而将额头抵在了上去。 被这样抱着,明明浑身湿透,可李佑却感觉不到冷了,热源自对面源源不断地熨烫着他,冷风被挡在伞外。 他将伞向下压了一些,耳边响起了贺晁的闷声,“李佑,我没有父母。” 李佑呼吸一滞。 “十年前,他们出车祸死了。” 李佑垂下眼,隔着皮肉,他居然切实感到了对面心跳的迟缓,沉重又无力,好似下一秒就要停跳。 “也是这样一个雨天,是我害死的。” 手腕一个不稳,沉重的黑伞晃了下,很快又被稳住,李佑抿抿唇,小声追问,“……为什么?” 他有种预感,好似贺晁就要揭开他不为人知的一道伤疤,将终年溃烂的腐肉暴露在外,任由空气侵袭。 贺晁似乎说不下去了,呼吸沉沉,透过胸腔共振,将这种情绪传递给被他紧紧抓住的唯一一人。 沉默良久,一只手很轻地落在他的后背,黏在湿透的衣服上,轻的快要被忽略不计。 “……没关系。” 李佑不会说,翻天覆去只想到了这么一句,他不会安慰人,也不太会处理眼下的情况,只是任由贺晁抱着,手臂收紧,勒到他肋骨有些发疼。 他明白,贺晁这时候需要他,或许不是他,只是需要一个人陪在他身边。 有人在身边,就好像自己不是一个人。 他也曾和贺晁一样,无人可依,无人倾诉。 那些狰狞的伤口终日只能被捂在不见光的地方,在舔舐中独自腐烂,又自那溃烂中生出新芽。 他本以为只有自己懦弱,可临到这时,他才发现,原来每个人都是胆小鬼。 贺晁也会害怕。 所以真的没关系。 “你想留在这里,我陪着你,如果你想走,我们就回去……不想说也没关系。” 李佑没法感同身受失去的亲人的痛苦,可他也死过一次,更能明白死亡的心境。 贺晁的痛苦,全都来自对父母的怀念,他的父母一定都是很好的人,那么好的人,不会怪自己的孩子。 腰上的手臂渐松了力道,李佑的手拍在他的背上,久违的嗓音更沙哑了,像滚过了砂纸,苦涩自舌根蔓延,苦痛自知。 “他们下了飞机往家赶,没有司机,我父亲开车,我给他打电话……我在催他回家,是我迫不及待要看他们从国外带回来的礼物,然后、然后……” 沙哑的嗓音陡然染上一丝暗哑,男生的声线痛苦又压抑,手臂没再收紧,只是改为了紧攥少年的衣服。 那只手用力到发抖,像要把难言的深沉都发泄出来。 泼天的雨冲刷着一切,豆大的雨点沉重的砸落,伞面抖动,闷雷像呜咽,天空也像在流泪。 李佑听到贺晁说:“是我,如果我不打那通电话……如果没有那辆横冲直撞的货车,车子就不会翻下山坡,都是我,我有罪……” 这些话,他压抑了不知多少年,年仅八岁的男孩被医院传来的噩耗当头一棒,所有的情绪落空,整个世界都在眼前崩塌了。 他站在门缝后,看见外面的警察交给爷爷一只装着两只手机的物证袋,他说贺州逸的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小儿子的。 通话还未结束,车子就冲出了山坡。 道路上找到另一道车辙印,根据痕迹检查,推测是贺家的车为了躲另一辆货车,才猛打方向盘,失控地撞上了路边护栏。 其实正常情况下,错车是可以躲过去的,可是贺州逸当时在打电话。 后座的母亲甚至没来得及出声,一切发生的太快了。 年幼的贺晁听不懂别的,他只知道是自己的电话害死了父母。 所以,都怪他。 机场高速偏僻,等警察赶到现场,人早已失去了生命体征,价值千万的豪车被压扁,想一块皱巴巴的铁皮盒子。 出事后,贺老爷子一夜白了头发,贺峤也好像突然长大,肩负起了照顾老小的重担。 那段时间,本已退位的老爷子在贺家虎视眈眈人人觊觎时再度站了出来,凭一己之力镇压了下面的暴动,将几个想反的旁支表叔断了手脚,杀鸡儆猴,稳住了大厦将倾。 那时,所有人都在忙着挽救危机四伏的贺家,没人顾得上贺晁。 几天后,贺峤在佣人的通报下,终于打开了一直禁闭的卧室房门,将闭门不出的贺晁强制拉了出来。 贺晁人出来了,可他再也笑不出来。 从此之后,他就长成了一个不学无术的混不吝,聪明的头脑好无用武之力,他存心和恨铁不成钢的老爷子作对。 贺晁知道自己混蛋,他早就烂透了,他不在乎。 所有人都在劝他,那件事那不是他的错,劝他早日走出去,甚至老爷子还为此给他请了心理医生。 他画地为牢,心理医生解不了他的心结,他没法对着一个陌生人吐漏心声。 毫无疑问,虽然没了父母,但贺晁生活的很幸福,拥有一辈子也花不完的财富,有爷爷和大哥,可无人理解他藏在光鲜亮丽下的腐败。 那些剖白往往对着最亲近的人说不出口,所以每年的祭日,他都像做贼一般逃避。 他以为,只要躲过去了,就不用面对墓碑上那笑容满面又温和慈爱的两人。 没人问过他的意见,他们都在逼迫他,逼迫他去学习,逼迫他去扫墓拜祭。 而今日,他是从机场逃回来的,狼狈不堪的,像个无处可去的乞丐。 手机被打爆了,可他只接了一个陌生来电。 他捏紧手机,像个无可救药的赌徒。 还好,他赌对了。 李佑真的走向了他。 说不出这个人有什么特殊,可他的存在足够让人冷静下来,像山间淅淅沥沥的晨雾。 也像飞蛾,有时候蠢得会让他忍不住嗤笑。 可等他真的抓住了这个绝世大傻子,就不想放手了。 贺晁呼吸灼热地抖动,他手向上,攀住了少年脆弱的肩胛,牢牢扣住,把人更紧的按在了怀中。 脸上有湿痕,分不清是水汽还是雨滴。 他可悲地想……自己才是那只可笑的飞蛾。
第55章 李佑一动不动地任由贺晁近乎失态地抱紧了他。 那力道很大, 像抱着触之所及的最后一根浮木那样用力。 他无比清楚的感到,此时的贺晁,在依靠他。 雨势盛大,没人在意这一条黑暗的小巷, 也没人看到一个少年崩溃又重组的心脏。 良久, 他叹了一口气。 呼吸轻呵,拖着一道淡淡白雾, “没人会怪你, 只有你在怪自己。” 只有贺晁自己被困在过去,是他不听不看, 对外界伸出的援手视而不见。 话出口,这时的贺晁又像个任性的孩子, 额头埋在他的肩窝, 嗓音也沉闷,“我是从机场逃回来……两天后就是他们的祭日。” 李佑换了只手撑伞, 湿凉的衣服贴在身上,他感到了些许的冷,嗓音有些不稳,“那就给家里打个电话,明天再回也不迟。” 不过是错过航班, 不是大事。 可再多的,不应该由他来说,这个潮湿又黏腻的夜晚, 注定要随雨滴一起蒸发在明日的黎明。 不知是否被他说动,当了缩头乌龟良久的人终于抬了头, 一直紧贴的距离在此刻才彰显出存在感。 李佑顿在原地,再无法忽视另一道不属于自己的呼吸。 下巴上痒痒的, 他忍不住向后躲了躲。 可他一躲,腰后那只手便紧了紧,直逼得他退无可退,灼热气流扫过下巴与鼻尖,被注视的感觉在黑暗中格外强烈。 “……” 直到现在,来自贺晁身上的强势压迫才逐渐回笼,李佑被困在风暴中,无力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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