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故知借着外头微弱的月光,摸到了筐里的剪子,又有意在外头多等了一会儿,才敲了敲里间的木门:“冬儿,好了没有,我要进来了。” 但半晌没有动静,步故知眉骨微动,多用了几分力气再敲了敲门:“冬儿?” 里间才有悉悉索索的声响,“好...好了。” 步故知这才推门进去,这时烛火只剩一星点,缀在弯垂的烛芯上。 步故知大步近了床案,小心翼翼地剪去多余的烛芯,再轻轻吹了几下,烛火才一点点地又亮了起来。 如此,烛明之处也就越大,步故知顺着烛明往床头看去,款冬正蜷成一团缩在被子里,头朝着里面,微微颤抖着。 步故知知道,款冬仍旧在害怕,但不敢忤逆自己的话,可身体的反应是掩盖不住的。 他心中又气又怜,气的是原主,怜的是款冬,但事已至此,只能尽力去治好款冬,日后再找机会补偿款冬。 步故知心中不断地叹气,但行动明确,先去了外间将剪子放归原处,再去了院子里净了净手,拿巾帕拭干之后,才折回里间。 款冬还是缩在被子里。 步故知站在床前犹豫了一会儿,才弯腰隔着被子揽住了款冬,身下人一瞬间颤抖得更厉害了,步故知动作一滞,但又继续半抱半扶让款冬坐好,才松了手。 他却后几步,垂眸掩饰眼底愤恨情绪——款冬实在是太轻了,比他在医院里抱过的七八岁孩童还要轻,不敢相信款冬已经十六岁了,也不敢想象他过去究竟遭受了什么。 但现在不是消化情绪的时候,为款冬检查身体才是第一要紧的事。 步故知深深吸了一口气,缓慢地分成几下吐了出来,再开口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就如往常在医院和病人交流一样:“冬儿,检查身体要坐着,不要躺着。” 款冬的头埋在被子里,闷闷地应了声。 步故知坐到了床沿边:“我要开始检查了,冬儿别怕。” 款冬还是颤抖着,闻声后明显绷住了身体,步故知揉了揉款冬的头,温声哄着:“放松些,不要怕我,我不会伤害你的。” 款冬感到了头顶的温热,恍惚间竟让他隐约想起了幼时,当时怕苦不肯喝药,爹爹也是这般揉着他的头哄着他喝药的。 这快十年都未曾感受到的温柔,再来临时显示出了无比的能量,一瞬间如汹涌的浪潮般,摧枯拉朽地冲破了他心中竖起的一道道警惕防备,他大声地哭了出来。 但在下一刻,理智又紧急拦住了泛滥的情绪——爹爹已经不在了,身边的人是步故知! 款冬掐紧了手心,哽咽未停,但已不敢再出声。 步故知方才抑制住的愤恨情绪又立刻涌了上来,他看得到也听得到款冬的反应,款冬就连哭,都不敢在自己面前放声地哭。 究竟是怎样的恐惧,才让款冬时刻警惕着不敢丝毫放松! 步故知捏紧床沿,指节因过于用力都在泛白。过了一会儿,起身拿了巾帕,轻轻碰了碰被子里款冬:“擦擦泪,哭湿了被子明日又要我去洗了。” 款冬这下立马抬了头,双眼已然胀红,黑长的睫毛被泪沾湿,无力地垂着,本是有些狼狈的模样,但在款冬脸上,让人更怜更悯。 他小心翼翼地从被子了伸出了手,接过巾帕,先是擦了擦被子,等到被子上的水痕淡了,才去擦脸上的泪,又怯怯地出声:“明...明日我去洗就好了,夫君别去。” 但步故知已经顾不上明天究竟谁去洗被子了,他闭着眼,攥着拳,极力掩饰着不仅只是愤恨的情绪,若不是怕吓到款冬,他都想立刻狠狠地打自己这具身体。 ——款冬的手臂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青紫,几乎没有一块好肉! 这仅仅是一支手臂,那其他被衣服遮住的地方呢? 款冬等了一会没等到步故知出声,才稍稍抬了头去看步故知,立马震住了,下一刻掀开被子就想跪到地上,但步故知比他动作更快,接住款冬又替他盖好被子:“别怕,我不是在气你,我是在气...自己。” 步故知感到眼中酸涩,几乎要眶不住泪了。方才款冬掀开被子,他仅仅是扫了一眼,看到的果然如同他推测的那般,肉眼可见的地方全是伤痕,脚踝处甚至还有一道道浮肿的痕迹。 要知道他已经替代原主快五日了,原主那个畜生究竟是下了怎样的重手,才能让款冬身上的伤痕在五日后还在浮肿! 款冬颤抖着被步故知揽在怀里,他看到了!看到步故知在生气了!果然本性还是掩藏不了几天的,即使步故知已经失忆了。 款冬紧紧地闭着眼,强迫自己不要挣扎,否则会迎来更狠的毒打。 但好像过了许久,意料中的疼痛并没有来到,反而是背后靠着的胸膛,有不断的暖意,隔着衣服,顺着相接的地方漫了上来。 是款冬从未体会过的温暖,这让他有些愣住了。 步故知平和了许久,才勉强压下愤怒的情绪,他无法对这些因原主家暴而留下的伤痕无动于衷,无论是作为医生,还是作为曾亲眼目睹家暴的自己。 步故知将款冬扶正,自己单膝蹲在床边,望着款冬:“冬儿,看我。” 款冬慢慢睁开了眼,躲闪着但最后还是看向了步故知。 “冬儿,刚刚我真的是在气自己,气我从前对你不好,不管你信与不信,但我都要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打你了。” 款冬这下有些疑惑,凝眸看了一眼步故知,但很快又别开了眼。 步故知知道只是言语,对款冬来说完全没有任何意义,也不会有任何保障,只能日后慢慢用行动让款冬相信自己。 他不敢再有任何情绪起伏,怕再吓到一次款冬,拿了案上的金疮药,轻声:“冬儿,你对什么过敏吗?” 款冬有些不理解,刚想摇头,步故知就换了个说话:“就是有什么东西会让你皮肤发红发痒?” 款冬这下明白了,但脑子还是转不过来,方才极大的情绪爆发,严重消耗了他的精神,他现在几乎像个提线木偶,没有任何多余的心力去思考什么。 步故知也看出来了,于是就只是沾取了一点点的金疮药,涂在了款冬的手腕处:“我们等一会儿,如果没有什么不舒服,我再接着给你涂药。” 款冬仍旧呆呆的,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眼睛就盯着手腕上的透明药膏,也不说话。 步故知看着这样的款冬,仿佛看到了前世的母亲,也是在风波后,就呆呆地坐在床上,盯着一处不说话,即使当时的自己一直在旁边哭,也激不起母亲的任何反应。 幼时面对这种场景的无力感,再一次从灵魂深处爬了出来,步故知用力地揉着额角,以期望缓解这种痛苦,但显然无济于事。 步故知在床前来回踱步,思索着面对这种创后反应,要如何去缓解,隐约想起同院医生说过,不能让患者就这么抗拒外界接触下去,但显然款冬已经处在封闭自我的初期了。 步故知停下了脚步,又坐回款冬身边:“冬儿,让我看看你的脚好不好?” 款冬一惊,又微微颤抖起来,但没有说话。 步故知弯了身,靠近款冬:“冬儿,让我看看好不好?” 款冬这才将眼神收回来,不再只盯着一处,但慌乱地到处乱瞟,不过过了一会儿,便用力地点了点头。 步故知仍旧有些不满意:“冬儿,我要你回答我,说出来,好不好?” 款冬顺着声音看了步故知一眼,又立马瞥向别处:“...好。” 步故知稍稍舒了一口气,起码款冬没到那么严重的地步。 说要替款冬看脚也不是假话,在款冬浑身伤痕中,明显脚踝处的浮肿更加触目惊心,步故知结合这两日款冬走路的异常,初步判定款冬脚踝处应当是骨裂了,若真的是骨裂,金疮药是毫无用处的,还得用专门的湿敷方子才行。 步故知起身掀开盖在款冬脚上的被子,一眼就看到左脚脚踝的浮肿:“我要碰碰你的脚踝,哪里痛了要告诉我。” 说完步故知左手握住了款冬的脚跟,当做固定,右手两指探触浮肿处,先是踝骨下面,稍稍用了力:“痛吗?” 款冬下意识一缩脚,却被步故知牢牢锢住,愣了一下,然后缓慢地摇了摇头。 步故知又按了按踝骨左下处:“这里呢?” 款冬动了动脚,还是摇了摇头。 步故知心中大约有了数,两指移到踝骨右下处,格外轻柔地按了按,还没等他问,款冬就痛叫出了声,但马上又咬住了下唇,将声音憋了回去,只是眼角的泪不住地流着。 步故知一阵心疼,但在不可以拍片看骨的时候,只有这样才能确定,款冬具体是哪里骨裂了,如此才能对症下药。
第5章 医馆 湿敷的方子用药有些繁杂,但好在这个世界药材并不贵,所以即使要用上一个多月,算下来也并不是天价,不过对于现在的步家来说,也将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了。 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让款冬好好休息,最好不要走动,这几日款冬还是在忙里忙外没个歇息,脚踝浮肿才会严重到这个地步。也怪自己的疏忽,在听闻原主家暴款冬后没有立马给款冬全身检查。 刚好时间差不多了,步故知拉过款冬的手,仔细看了并没有红肿,确定了款冬对金疮药并不过敏,这才拿过药瓶,坐到款冬身边,微微掀开了被子,露出明显的伤痕,手法轻柔地替款冬涂药。 款冬虽没有反抗,但身子绷得直直的,步故知知道这短时难以改变,也就没再多说,而是开始谈及自己的打算,是有关款冬的伤的打算,也是有关两个人生计的打算。 “冬儿,日后你就留在家中好好养伤,只能做些轻活,不要多走动,我打算明天去趟山里,再找些药材换些钱...至于长久的活计,我还得去县里看看。” 款冬听闻立马抬起头,声音中哭腔不减,还多了几分焦急:“夫君,不要丢下我,我没事的,我不疼!我可以去赚钱的!” 他并非是离不开舍不得步故知,只是怕步故知此句有休弃之意,他心里清楚,步大娘能让步故知娶了他,就是指望着他能替步大娘赚钱照顾步故知,这点步故知本人也明白,最后才点了头,对步故知来说,款冬并非夫郎,而是家里的仆人。 所以即使步故知这句话本意是让款冬好好养病,但在款冬耳中,就有了休弃意味,若是再被步家休弃,款家也不会让他回去,那他又如何在村子里过得下去? 步故知手法娴熟地替款冬涂揉最后一处青紫,等到药膏干透后,半扶款冬躺下,捻好被角。 五月初虽是入了夏,但晚上还是有些冷。 一切妥当后,步故知才看向款冬那双焦急的眼,眼眶半包着泪欲落不落,在微弱的烛火下,竟如珍珠般晶莹。眉梢淡红的孕痣也在暖光下明显了起来,犹如一点淡色朱砂,落在了眉眼处,我见犹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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