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星蓦地抬头,温三伢不闪不避,与他四目相对。 就在褚星以为温三伢要长篇大论地掉书袋说教之时, 温三伢上前一步,将褚星身形扶起, 随即道:“还望褚公子日后明德修身,谨言慎行, 勿要再做欺辱他人、愧对父母师长之事。” 褚星的动作定在半空中片刻才彻底直起来, 他有心辩驳两句, 然而不知应当说什么。 最后只得草草再行一礼, 便退到一旁,当了个锯嘴葫芦。 程明生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里一顿唉声叹气。 同样是家中幼子,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他那姨母一家子原本还一心想让褚星专注于读书一事,读出名堂,考出个秀才乃至举人的功名傍身,也好让他们一家子改换门庭。 到时候乡下有几十亩的田地可免粮税,商铺也可挂在秀才名下寻得特权。 现在可好,当众出丑不说,还累得县学山长连带县衙礼房掌事的官吏亲自出面,将其从县学除名。 好在他那母亲是个眼光独到的,听闻褚星闹出的乱子后,第一反应倒是关注温三伢这孩子。 原话是:“此子未来怕是前途不可限量,日后一路高中,步入仕途也未可知,你且也好好与温家经营着关系,今日你帮我一把,明日我帮你这一把,总有彼此用得上的时候。” 程明生深以为然的同时,也不愿与喻商枝乃至温家的交游掺进太多功利的意图。 不过自己这表外甥闯出的大祸,是一定要给温家一个说法才好。 自己豁出脸来带人上门请罪,好歹温家都是体面人,未曾给予什么难堪。 喻商枝和温野菜深知温三伢行事坦荡,眼下褚星吃了教训,温三伢也算是接受了他的道歉,往后就算是翻了篇。 他们招呼着二人落座,奉茶留饭。 程明生连连推拒道:“这个时辰上门,本就是罪过了,焉能再行叨扰。” 说罢就命随行的小厮将一长方形的木盒抱到跟前,打开后,里面是一块上乘的紫貂皮,若是放在铺子中售卖,少说也值个三四百两。 “这块皮草就当做是我们程、褚二家的赔礼,还望笑纳。” 之后程明生便不顾温家人的拒绝,执意留下貂皮后,拎着褚星告辞。 喻商枝和温野菜无奈,只好送至门口,道了句天寒夜深,路上小心。 把人送走,复回到堂屋,温野菜摸了摸被夜风吹凉的鼻尖道:“还真没想到这件事回传到程家去,程大哥这个表舅还得管表外甥闯下的祸事,也是够操心的。” 喻商枝拍了拍桌上的木盒,“不管怎么说,这貂皮是真的让程兄寻着了。” 温野菜弯了弯眸子,“没错,等着比下尺寸,给三伢裁一身袍子,若是有多余的,也好给家里人做些别的东西。” 三伢身量小,这块貂皮给成年人做衣裳都绰绰有余。 故而温野菜跟裁缝铺商议,余下的给温二妞做了一件比甲,又给自己和喻商枝各裁了一条围领。 因有县试在前,一家人心系其上,无暇他顾,因此近来城中甚嚣而上的传言,竟还是喻商枝从曹二夫妻的口中得知。 由于曹小庄的鼓胀之症得到缓解,他们夫妻过年时回了老家一趟。 过了十五回来后,再来医馆看诊,便与喻商枝说了一家人接下来的打算。 简单说来就是,他们打算曹小庄的病彻底好之前都留在县城做工,不回去种地了。 现今曹二给城内一个商行卖力气,曹二媳妇则是喻商枝托了朱童,给她在广聚轩寻了个洒扫打下手的活计。 两人加起来一个月的月钱不多,但加上从村里扛回来的粮食,倒也勉强够在城里生活。 由于曹二所在的铺子是走商聚集之处,日日迎来送往,听到的消息也比别的地方更多些。 这日的话头,也是从此处谈起。 “喻郎中,您可发现最近城里的流民愈发多起来了?” 喻商枝这几日在宅子和医馆间两点一线,没什么出诊的机会,还真没留意到此事,一旁的常凌听了却道:“我每日晨起会在附近跑上一圈,活动活动腿脚,的确发现街头巷尾多了好些个没处去的流民。” 说罢他琢磨了一下,看向喻商枝道:“这么想来,他们的穿着和口音,类似年前看见的那些北边来的灾民。” 喻商枝听到此处,精神一紧,果然接下来曹二就道:“事情就坏在这里,我也是偶然听商行管事和北地来的客商说起,道是那边先前闹了蝗灾,大批人离乡逃难,可总有那走不了的。哪成想留下的人不仅没得了活路,反而四处泛起饥荒,现下已是到处死人。” 说到这里,哪怕是常凌这半大小子,也是面色一白。 寿安县物阜民丰,哪怕是像今年粮食减产,粮价高涨,也离闹饥荒远得很。 以常凌的年纪,他几乎想不到那是一副怎样的场景。 喻商枝则一下子想到更深的地方,他看向曹二问道:“饿殍遍野,必生灾疫,那客商可还说了别的什么?” 曹二感慨于喻商枝的敏锐。 “若非如此,我也不必特地占您的时间,啰嗦这么多了。那客商正是提及了疫病!说是按着往日的商路北上,走了一半就不敢走了,过去能留宿的村子,现下因病几乎绝户,北地又大雪绵延,好些尸体就这么冻在雪地里,还保持着死时候的姿势。” 曹二媳妇听曹二说到这里,忍不住道:“喻郎中,我们听闻此事便担忧起来,您说城里北地来的流民,身上会不会有疫病?” 喻商枝哪里会想到北地的疫病已蔓延地如此严重,也亏得天寒地冻,除了冒死逃难的一小撮走得早的灾民,以及这些为了养家糊口的客商,人口流动还未有那么大,否则怕是早就祸及其它地方。 “那客商可曾提及疫病的症状?” 曹二摇头道:“那客商见风不对就赶紧跑了,和他一路的人也好端端地都到了咱们寿安县,想必也没见到过患病的人。” 喻商枝听闻此语,一颗心狠狠提起。 但即使不知到底是什么疫病,可一些通用的预防法子总是不会错。 他当即叮嘱曹二夫妻道:“咱们既知道了这消息,少不得要打起精神,防范起来。近日若是在街上遇上北地的人,便尽量莫要接触。家里人切忌莫要饮生水,换下来的衣服,都用滚水烫过,得了有太阳的天气,也把被褥什么的常搬出来晾晒。” 大部分病菌,都可以通过紫外线和高温杀死。 曹二夫妻惶惶然地道了谢,领着曹小庄走了。 可喻商枝却是再也坐不住,思忖一番,到底还是暂把医馆交给了常凌,自己回了宅子,让老章赶马车,往周澜的药材铺子去。 周澜做药材生意,自从上回因任家作乱,在南药上折了银钱,就转而着重结识了不少北边的药商。 打听北地之事,找他是最为直接的。 到了周家药铺见过周澜,后者得知喻商枝上门的缘由后,登时肃然起来。 二人在后堂落座,周澜即开口道:“喻兄,实不相瞒,我也是昨夜设宴款待北地来的药商时,才从他们口中听闻差不多的说法。” 这批药商都是过完年后便紧赶慢赶地南下,路上走了一个多月,刚到寿安县境内。 喻商枝拧眉道:“看来大家伙得的消息都差不离,由此可见,北地疫病绝非谣传。” 周澜一拍桌角道:“断断不是谣传,要我说,那些流民是可怜,可若是咱们县老爷是个做事的,就该在城外搭个棚子安顿流民,隔上一段时日,若无大的差错,再放进城中,让他们各寻生计。这批逃难至此的或许没事,可下一批呢?再下一批呢?” 喻商枝不由摇首。 “我等人微言轻,难以左右县令大人的决定,为今之计,只能自己未雨绸缪。” 周澜不禁向前倾身,“喻兄,你有何打算?” 喻商枝思量许久,抬眸道:“我这里有些防治疫病的要诀以及方子,一会儿先行为周兄写下,此外……便是一点,多囤药材。” 周澜深以为然,“这点我也想到了,只是不知该囤哪些药材的好,还得喻兄你帮着把把关。” 两人遂凑到一处,商议半晌,把这几件事安排妥当。 末了送喻商枝出门时,周澜忍不住道:“现下我只盼,你我二人是杞人忧天。” 喻商枝点头,“若是虚惊一场,那便是最好了。” 但两人心里都清楚,疫病一起,后事难料。 这事闹得喻商枝连着几日都忧心忡忡,为怕扰了温三伢准备县试,此事他只告诉了温野菜,未曾给家里两个小的说。 但近来在医馆中看诊时,他和常凌都会穿上白色棉麻布裁的袍子,每日回家前脱下,滚水洗烫,又在城里酒肆买了两坛烈酒,洒扫时加上一些,以作杀菌之用。 这两样手段,他也告知了郭乔和许广,只是这两位有没有照做,他却不知了。 转眼之间,在一家人远胜于现代高三送考家长紧张程度的准备下,县试已近在眼前。 寿安县的县试考场说起来离青衿书院并不远,只是平日里都有官兵把守,不许任何人进入,每逢县试之时,才会大开其门。 考场前设立了两个入口,各有一个县衙礼房吏目做书记,两个官差上手检查考生。 所有来送考的家中亲友则都被木栅栏阻在几丈开外的地方,即使如此,所有人也都在努力张望,还时不时有考生转身招手,示意家人放心。 温三伢这个小儿混在队伍里,就像是大人的场合闯进了个捣乱的孩童。 喻商枝一直扶着温野菜和温二妞,站在马车的车辕上向内眺望,直到看见温三伢过了检查,重新提起考篮,裹上衣袍,走进考场,方安心地钻回马车。 及晌午时分第一场考完,温三伢即使看起来胸有成竹,也未露过多自得之色。 不过次日张榜,就见他的名字赫然列在首位。 县试不比乡试、会试等,考生均在各自号房中答卷。 而是会择本县中一处宽阔场地,桌椅一字排开,场面蔚为壮观。 且县试的规定,每一场考罢,第二场开始时,都会依照上一场的名次调整考场座次。 名次越佳,坐的位置也就离主考官更近。 正因为这个缘故,从第二场开始,温三伢就一直坐在主考官眼皮子底下的位置。 县试五场,共考五日,每一场揭榜,温三伢皆是榜首。 本朝有定,若县试连续五场皆夺头筹者,称“县案首”。 核验考生身份,无重大过错、事故者,无须再参与府试、院试,即可获“生员”资格,也就是常言道的秀才功名。 但虽有此定例在,场场第一又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故而寿安县一本厚厚的县志,从头翻到尾,还从未出过一个直取秀才的县案首!
245 首页 上一页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