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花了半个时辰,召见城中官员,将所有事务安排妥当,确保满城百姓能够安稳度过冬日。 他又见了自己的朋友们,与他们说笑,叮嘱他们,前线战事吃紧,他的丧仪排场不宜过大,不要铺排浪费,更不要动摇军心。 等到朋友们察觉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是天黑了。 祝青臣斜靠在枕上,只说了一句:“不要告诉李钺,不要难过。” 说完这话,他整个人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朋友们猛扑上前,围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大声呼唤他的名字。 不知过了多久,朋友们声嘶力竭,失了力气,跌坐在地,像是终于接受了祝青臣已经离开的事实。 朋友们在祝青臣刚刚批复过的文书里,找到了他对自己丧礼的安排。 停灵在文渊殿,棺材去西街铺子定一个,十两银子的就够了,铺子里还会送香烛和纸钱。 朋友们不必太过悲痛,若是实在思念,想起他时,给他写一篇祭文就好。 下葬之时,更不需要什么陪葬品,把他小时候玩过的玩具、写过的文章,还有小时候李钺帮他修好的那个木马,和他放在一起就好了。 他说自己跑不动,要靠那个木马带着他。 他还说自己命浅福薄,年纪轻轻,受不起排场太大的丧礼。 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只是想省钱。 前线战事吃紧,他不想在这种事情上花费太多。 一切按照他的意愿进行,唯有一件—— 朋友们还是派人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远在前线的李钺。 他们都清楚李钺和祝青臣的情意,也知道李钺的脾气。 若是不告诉李钺,等李钺回来之后,只怕会疯魔。 结果,他们派去送信的人前脚刚出去,李钺后脚就回来了。 原来早在前几天,李钺得知祝青臣被困雪地,缠绵病榻的时候,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马不停蹄往回赶。 只可惜,还是迟了一步。 祝青臣被送到文渊殿,安顿下来之后,李钺才赶回来。 终究没能见到最后一面。 李钺扶着棺材,不敢置信地伸出手,去触碰祝青臣冰冷的脸颊。 随后力气加重,他揉搓着祝青臣的脸颊,捧着他的脸,用自己的脸颊紧紧地贴着祝青臣的脸。 在烛火照不见的地方,趁所有人都看不见,李钺紧紧地抱着祝青臣的脸,细碎的亲吻落在他的脸颊上。 直到亲卫上前,把他拉开。 紧跟着,李钺拿着祝青臣穿过的官服,爬到屋顶伤、城墙上招魂,又请了方士道士来作法。 折腾了三天,屋顶上积雪厚重,李钺站在白茫茫一片之中,痛哭出声。 哭过之后,李钺打起精神,开始操持祝青臣的丧礼。 原先那个十两银子的棺材不能再用,附赠的香烛和纸钱也不能再用。 李钺给祝青臣换了一个十六人抬的厚重棺材,殿中粗布全部换成了丝绸,蜡烛也换成了长生烛。 朋友们把祝青臣临终前批写的文书给他看,李钺只看了一眼,便暴跳如雷。 “什么福薄命浅?祝卿卿是天底下福气最深厚的人!我说他配得上,他就配得上!” 为了配得上祝青臣,李钺在凤翔城匆匆祭天登基,给祝青臣拟了一个长长长的封号。 三日三夜,他坐在文渊殿里,抱着一块厚重名贵的木头,拿着刻刀,一笔一划将封号刻上去。 他又召见了城里的几个文官,让他们给祝青臣写一篇文章。 他说,祝青臣出生之时,天降异象。 他还说,祝青臣是神仙下凡,如今不过是回天上去了。 官员们都是和他们一起长大的,对李钺的话有所怀疑,李钺便道:“我和祝卿卿从小一起长大,他是不是神仙,我能不知道吗?” 没有办法,官员们只能按照李钺说的来写。 丧礼法事持续了七七四十九天。 李钺派人在凤翔城外紧急开凿了一个陵寝,暂时把祝青臣的棺椁放在里面。 李钺在陵寝前起誓,不到三年,一定把祝青臣接去京城。 做完这些事情,李钺便带着祝青臣小时候用过的一截短短的毛笔,重新奔赴战场。 祝青臣从前就叮嘱过他,凡事莫出头,韬光养晦为上策。 可是如今,各路人马之中,李钺率先称帝。 这同时引起了各路叛军和朝廷的注意。 他们一起向李钺发难,同时将矛头对准李钺。 最严重的一次,是敌方将领嘲笑李钺。 他们说,就死了个祝青臣,他怎么跟死了姘头似的? 李钺骑在战马上,戴着头盔,手持长戟,登时红了眼睛,策马入阵,把敌军将领全部斩落马下。 最后一个将领,正巧就是嘲笑得最厉害的那个。 他跌在马下,屁滚尿流地求李钺放过他。 李钺没有犹豫,手起刀落,那人圆滚滚的脑袋落在地上,滚得很远。 这下子,所有人都知道了,死掉的那个祝青臣是李钺的逆鳞。 阵前叫骂,就算是骂李钺本人,也不能骂祝青臣。 可就算他们什么都不说,李钺照样战无不胜。他率军一路南下,势如破竹。 好几次被暗算,身受重伤,也攻城不误。 三年后,李钺攻下京城。 他把前朝皇族、贪官污吏斩杀殆尽,安排好京城守卫,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凤翔。 他要把祝卿卿接过来。 另外,他要在祝卿卿的那串封号中间,再加一个—— 皇后。 在京城众人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李钺已经把祝青臣的棺椁接到宫里了。 从凤翔城来的官员们,虽然震惊,却不意外。 李钺和祝青臣感情深厚,李钺做出这样的事情,很荒唐,却并不在他们的意料之外。 他们和祝青臣也是极好的朋友,纵使震惊,也绝不会插手。 这是祝青臣应该得到的。 但京城里的世家就不是这么想了。 立一个男人做皇后,本身就足够荒谬了。 还要立一个死人做皇后,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几个世家合计一下,便跪到了宫门前,请新帝收回成命。 这些世家原本就是前朝遗留的,李钺本来就看他们不顺眼,留他们一命,主要是因为祝卿卿也是文人,他不会喜欢自己滥杀无辜的。 这下好了,这群人自己作死。 李钺根本没有给他们理论的机会,一挥手,一行人还没跪热乎,就被李钺的亲卫拖下去了。 择日问斩。 世家众人吓得几乎晕厥。 就算是前朝皇帝,也绝不敢这样对待他们。 世家旁支众多,林林总总算下来,竟然有三千多人。 因此,在李钺上朝的时候,许多朝臣下跪反对。 李钺铁了心要杀人,谁来劝都没用。 “他们不让祝卿卿做皇后,那我就送他们去见祝卿卿,让他们自己去找祝卿卿说!” 朝臣乌泱泱跪了一地,其中也不乏凤翔跟来的臣子。 凤翔臣子正色道:“陛下,祝大人一向宽厚,如今一杀就杀三千人,只怕祝大人泉下不安。” 李钺攥紧龙椅扶手,忍着怒火,思索半晌:“旁支不杀,领头的家主亲眷,全部杀了!” 朝臣仍不满意:“陛下,这些家主亲眷加起来也有几百人,并无冒犯之处,他们不过是在宫门前跪了片刻,连一句话都没说,只怕是……” 李钺猛然起身,一把掀翻面前桌案,回过身,刷的一声,抽出壁上长剑,斩断桌案。 “这也不让杀,那也不让杀,那谁能杀?他们嘴上没说,心里想的什么,我清清楚楚,不就是觉得祝卿卿不配做皇后吗?祝卿卿配不配,轮得到他们来胡搅蛮缠?” 他提着剑,走向方才说话的朝臣。 “我心意已决,立皇后、杀世家,谁再敢多说一句,即刻下狱!” 李钺话音落地,所有人,不论站着跪着,都忙不迭俯下身,请陛下恕罪。 只有几个从凤翔城跟来的老臣,六七十岁,一把年纪,都活够了,梗着脖子,站在殿上,不肯低头。 李钺双目赤红,提着剑,走向那几个站着的朝臣。 “几位还有什么想说的?” 李钺刚要挥剑,只听得殿外传来一声高喝。 “陛下是要当着祝大人的面,杀了这些看着祝大人长大的长辈吗?” 一个年轻官员,也是祝青臣和李钺的朋友,双手抱着祝青臣的牌位,从殿门外跑进来。 在看见祝青臣的牌位的瞬间,李钺的眼神马上缓和下去。 那朋友挡在几个年老朝臣身前:“青臣一向教导学生,不得滥杀无辜。青臣心善,平日里总会去城外施粥舍药,若是让青臣踩着几百几千人的尸骨,当了皇后,青臣泉下有知,必定魂魄不安。” “陛下与青臣自小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情分更加深厚,非我们这些寻常友人能够比拟。可如今,我们都明白的道理,陛下为何不明白?” 有人带头,其他官员也纷纷上前。 “陛下,臣等知道陛下心中悲痛,可是前不久刚杀过一批皇室官员,不能再杀了啊。” “若是此举成风,往后我大周人人自危,生怕对祝大人不敬,惹来杀身之祸,更有甚者,胡搅蛮缠,栽赃陷害,我大周危矣。” 这些东西,李钺都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有—— “倘若陛下执意如此,往后再无人敢提起祝大人,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多言,难道这就是陛下愿意看到的吗?” “若是祝大人泉下有知,只怕也魂魄不安,来日陛下又怎么能与祝大人相聚?” “况且,祝大人也是世家旁支出身,家人被贬官到了凤翔,才与陛下有了这一段缘分,陛下如今要杀尽世家,莫非要连祝大人也一起杀了吗?” 李钺握紧手中长剑,一时怅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抬起头,环顾四周,看着金碧辉煌的大殿,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里。 周围的景物、周围的人、这些人说的话,都是陌生的。 他什么也听不懂,什么也不知道。 只有朋友怀里、祝青臣的牌位上,“祝青臣”三个字,对他来说是熟悉的。 “哐当”一声,他丢开长剑,一把将祝青臣的牌位抢过来。 “这是我的。” 他抱着牌位,转过身,朝龙椅走去。 朝臣们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自从一统天下、入主京城之后,新帝好像一夜之间瘦了许多,背影萧索。 李钺抱着祝青臣的牌位,想要登上玉阶,回到龙椅上,却好像被绊了一下。 他稳住身形,干脆直接在玉阶上坐下。 他回过头来,众臣这才发现,旒珠之下,新帝早已经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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