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昔年在杭城斗茶会上,一举点出山川鸟兽百景夺魁的,也是一位茶坊的女老板。 而且都是女子的话,她们素日起居也方便很多。 “还有,”云秋压低声音,“如果真能办成,我还想给小昭儿挪过去当迎客呢,她既聪明、也懂看脸色,比藏在解行内库好多了。” 云秋说到这里,又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只是酒楼迎来送往,三教九流聚集、人员关系复杂,若都是女子,只怕也会有心生歹念去闹事的,这就要多出一份银钱,去再雇些护院。 “我倒不是舍不得钱……”云秋看着火塘中扑扑跳动的火星,“我就是感慨她们都挺不容易的,明明是一样的事,女人做起来就难很多。” 李从舟淡笑着侧首看了他一眼: 果然,云秋是特别的。 寻常人哪能看到这个,即便看到了,作为受益者的他们,也并不会愿意出让自己的利益、额外加增成本地请什么护卫。 “不过江湖女子身怀武艺的也很多,你也可以往这方面去找找看。”李从舟一边往火塘里添了足够多的柴,一边给云秋建议。 对哦! 云秋兴奋地一砸拳:山红叶之前还是镖师呢!他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他高兴地凑上去重重地香了小和尚一口,“就知道你最好了!” 李从舟看着他一会儿是狡猾的小狐狸一会儿是贪吃的小狸奴,这会儿却又变成了摇着尾巴的欢快小狗。 他摇摇头,转过身撩起云秋下巴,凑过去衔住了他的唇。 ——他才是何其幸运,遇上了最好的人。 ○○○ 数千里外,蜀中,西川城。 襄平侯方锦弦照旧是坐在荷塘后的八角亭内,只是今日他身边多了张四方小几,小几上摊开来一个垫着红绒布的小皮箱。 箱内装着斧凿锤钉、绒绳榫卯,以及金剪和一坤坤的金银线。 他盖有绒毯的双腿上架着一把琴,琴身上有许多碎裂纹,而琴弦也因为琴柱的倒塌而盘绕成了一团乱麻。 方锦弦捏着琴刀,慢条斯理地将那一根根损坏的琴柱撬下来,然后很有耐心地重新榫上新的。 然后是琴面、琴弦,用刮刀抹了松脂填补缝隙,然后再打磨平整、上漆,最后给弦一根根绷紧、调音。 他身后,仅剩下一个捧着香炉的婢女。 调好了最后一根琴柱,方锦弦轻轻拨弦试了试音: 从前这把琴的琴音清澈明净,如同玉环叮铛那般脆亮。如今即便他给所有的缝隙都填补上,换上了最好的琴弦,琴声里还是有嗡嗡杂音。 方锦弦啧了一声,手指深深扣紧了琴弦,喃喃自嘲一句:“……怎么连你也要跟我作对?” 说出这句话后,他眉间郁滞之色渐重,双眸内竟然闪过了一抹狠色,只听得铮铮数声,紧接着、是他身后捧香的婢女倒抽了一口凉气: “侯爷您的手……” 方锦弦竟然将他刚修好的琴弦狠狠地攥成一把握在掌中,那锋利的琴线已经勒入了他的指节内,鲜血滴滴答答砸落在琴面上。 给刚才上好的面漆晕染开,混合着松脂变成了一股奇怪的腥味。 婢女提醒了那一句后就不敢再开口,只能心焦地看着方锦弦——这要是再不松手,他的手可就要废了。 九月深秋,池塘内的残荷突然一阵翻动。 婢女只觉眼前吹起一阵强风,她只是一睁眼一闭眼的瞬间,原本在西苑安心养胎的柏夫人,不知何时降落在八角亭中。 柏氏的肚子已经略有些显怀,但她走路的步履依旧很稳,或许是年轻又懂点功夫的缘故,她的腰背也挺得很直。 只是在扶着肚子俯身时,略微显出了一点儿不方便。 她用那只爬有蝎子的手轻轻搭在了方锦弦滴血的右手上,轻声唤了句:“侯爷?” “……”方锦弦松开了手,看向柏氏的时候,目光先在她的小腹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脸上慢慢堆起一个笑容:“怎么不在房里休息?” 柏氏看他一眼,“不是侯爷用琴声叫我来的?” 方锦弦噗地一声乐了,然后浑不在意地甩甩手上的血,自己用一块巾帕随便给手掌包起来,拉着柏氏在他腿上坐下: “瞧你,还是跟从前一样有趣,我不过修琴,怎么就成了唤你?” 柏氏没说话,只是漫不经心看着自己的蝎子。 她懒得与这男人废话,他要不是心烦意乱,怎么会给才修好的琴弄出这种声音,“侯爷似有烦恼。” 方锦弦愣了愣,而后脸上露出了一种很怪很怪的表情,然后用他那只染血的手,轻轻在柏氏微微凸起的小腹上摸了摸。 西戎溃败得太快,就连凌若云那个蠢女人都被带回了京城,这是他根本就没预料到的——明明已经给了她噬心蛊,可西戎外族当真不堪用! 那宁王世子顾云舟,当真是跟他爹一样令人厌恶! 方锦弦咬了咬牙,手掌也隐隐发力,柏氏隐约感到小腹一阵一阵地钝痛,但她没挣扎,只是凉凉开口: “您的烦恼难道来自这个孩子么?” 方锦弦这才回神松开手,略显遗憾地看了一眼柏氏的腹部——他不良于行,这个孩子来得不容易。 而且噬心蛊的事不能为多人知,府上此时此刻也不宜有其他女子。 这孩子注定是他的嫡长子,而且还是柏氏这个给他提供了莫大助益女人生的,那日他给柏氏说的话,其实大半发自肺腑,他是真的很看重这胎。 只可惜,这孩子来得时机不好,平白耽搁了他很多大事。 罢了,时也命也。 方锦弦叹了一口气,转而问起另一件让他在意的事: “你们苗人的蛊,难道有先来后到一说么?” 他不远千里派人蹲守在真定府,想要在那假世子身上种下噬心蛊控制他、将来说不定能替他完成意想不到的好事。 结果那下蛊的人却传讯复命,说蛊虫确实进入了假世子体内,可很快又掉了出来,而且还口吐白沫地死了。 派去的影卫算是他的心腹,方锦弦也给了他一根控制蛊虫的金哨在手,可那人事后试了很多次,却发现云秋根本没受影响。 顾云舟、或者说从前的僧明济身边有一群苗人这个方锦弦知道。但如今细查,才知道那群苗人也在他们各人身上中了蛊。 方锦弦隐去各中姓名身份,将这事儿简单与柏氏解释了一通。 柏氏却笑他大惊小怪,“我当是什么稀罕事,不过是蛊虫相克相生罢了,又有什么稀奇的。” “什么意思?” “意思是——对方身体里面的蛊虫大约是和我们的噬心蛊打了一架,虽然我们的噬心蛊没打过,但那蛊虫……可能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柏氏告诉方锦弦,他们苗人的蛊虫数不胜数,但同一个人身上尽可能存在有一种蛊虫,“如果是同时被种了许多种蛊——” “怎么样?” “那可能那人会疯吧?”柏氏耸耸肩,“反正我见过两蛊相斗给人活活折腾死的,也见改变了人性子的、叫人失忆的,总之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方锦弦沉了沉眉,“所以夫人的意思是……我永远无法控制此人?” 柏氏不知道他又憋着什么坏要去折腾汉人皇室的谁,但此刻她不方便暴露自己,只能继续冷哼一声道: “蛊不成,您不还有毒么?” 方锦弦听完一愣,而后突然哈哈哈地大笑起来,更抱着柏氏原地倚着轮椅转了一圈,“夫人果然是我的解语花!” 柏氏却只是冷冷翻了个白眼,看也没看他。 …… 千里之外,次日天明。 李从舟给云秋送回到钱庄后,将所获的猎物都交给了点心,自己打马回武王街王府。 结果才跨步进门就看见自己那个小厮跪在花厅内,而王妃拿着根藤条绕着他转,瞧见他进门后,还冲他招招手: “舟儿回来了?来,过来,阿娘要审你。” ……审? 父母命,不可辞。 李从舟虽然茫然不解,却还是依言走过去,跪到了小田旁边。 而王妃笑眯眯地俯身看着他,一双眼里尽是巧笑: “舟儿,为娘的想问问你,你什么时候去秋秋那儿提亲?”
第087章 李从舟愕然地看向王妃。 而王妃问完这话, 就轻哼一声靠回交椅上,“你舅舅都告诉我了!” 在西北大营时,徐振羽就敲打过李从舟, 让他不要胡来、不要欺负云秋。然后在他们都受伤生病之时,又格外破例弄了张罗汉榻来。 李从舟沉默片刻, 前日归家,他瞧宁王和王妃态度如常,还以为徐振羽没提,没想是在这儿等着他。 见他不答, 王妃又点了一句:“便是没有你舅舅告诉, 还有银甲卫、徐家的暗卫, 宫里姐姐的耳目也不是吃素的。” 她看着李从舟摇摇头, “你明明是个稳重孩子, 如今你成日与秋秋这般混, 名分也不给人一个, 外头议论起来,别人怎么想?” 王妃这正说着呢, 宁王刚好从暗卫的杀人庄上返回。 一进门见花厅内是这阵仗,他怔愣一刻后, 从善如流地扑通跪到在地。 李从舟:……? 宁王却有自己一番思量: 李从舟这孩子成熟稳重,素来是不叫人操心的。若他都被王妃罚跪,那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西戎已灭、外患刚除, 宁王可不想独守空房。 王妃与宁王多年夫妻, 哪里料不到丈夫心里在想什么,但看他堂堂王爷跪得这般爽快, 心里忍不住发笑,面上却还是一点儿不漏。 “所以, 说说看呗?给娘亲一句准话。”她用藤条点了点地板。 李从舟犹豫再三,反问道,“怎么……舅舅没给您讲么?” 王妃撇撇嘴,先横了眼李从舟,然后又瞪了一眼旁边不明所以但陪跪着的宁王,想起来哥哥那封家书,她可真是恨得慌—— 明明小时候,兄长还会偷听爹娘房中议论要嫁长姊的事来告诉他,如今都活了大半辈子,他这当哥哥的倒成了锯嘴儿葫芦——什么话都不明讲。 一封家书写尽,最后竟还提了句云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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