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曲折蜿蜒在水面上的数道游廊,一座清幽小舍出现眼前,萧天时喉头攒动,不知为何忽然分外紧张。 玥姬没有停顿,轻而易举跨过淡紫结界向前,推门而入。 咯吱—— 一股清风拂进屋舍,搅动满室淡淡花香,玥姬抿了抿唇,小心踏过满地散落的画纸书卷,在雕花的楠木窗棂前见到了邱羽。 他蜷成一团,斜倚在半开的窗台之上,怀中抱着一簇鸢尾花束,发色已然恢复了凡界的乌黑,用一支木簪随意挽着,一身单薄青衫散乱,松松搭挎在肩头,露出一截凝脂般的脖颈。 玥姬皱眉,与萧天时对视一眼,试探着开口:“阿羽。” 没有回应。 又一阵微风自窗外吹入,几片淡紫花瓣晃了几晃,而后幽幽飘落。 邱羽这才懵懂回头。 玥姬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只见邱羽面色苍白,眼神涣散,哪里还有半分从前机敏讨喜的模样。 萧天时叹了一口气:“那日决战,多亏他腕子上那只朱雀心血制成的镯子挡下麒麟角致命一击。从那之后我就把他接回九皋山静养,盼望有天能醒来。这不半月前总算醒了,可整个人却如失了魂一般浑浑噩噩,除了玖夜的名字会让他偶尔有反应外,谁也不认识,什么也说不出。” 玥姬沉默听着,半晌从袖中取出一支毛笔,萧天时登时瞪大双眼:“这是……公孙允的霸下?” 玥姬轻轻点头,左手结印在霸下笔杆一划,笔尖登时亮起盈盈绿光,一团魂火明灭流淌。 “当年公孙允以霸下炼制傀儡,正是因为其可聚魂,这是阿羽游离在太虚的魂魄,他本来已经重入轮回了,许是执念太深,自己又生生脱离出来,魂魄都被打散,全部找到花了不少时间。” 说着,笔尖在邱羽眉心一点,那缕幽光骤然闪烁,随即一晃融入额间,邱羽浑身一震,眼皮上翻,跌入满地落花。 —— 混沌。 到处都是漆黑的混沌,邱羽浑身酸痛,他感觉到自己如同海上的一只孤舟,悠悠逐浪漂浮着,却始终无法睁开双目。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轻唤模糊响起。 “——哥哥。” 邱羽蹙起眉峰,那声呼唤太过空旷,似乎隔着空濛,远远传入他的耳畔。 “哥哥!” 又一声呼唤炸起,这次竟是贴着他的鬓边,清晰无比将他从混沌中唤醒。 他终于睁开了双眸。 眼前,玖夜笑意粲然,轻轻抬手,为他别起耳边一缕碎发。 他不敢相信眼前一切,呼吸颤抖,一把将他拥入怀中:“小白,真的是你吗?你回来了?我是不是在做梦,求求你告诉我 ,这一切都不是梦……” 玖夜回抱他,温暖的手掌一下下轻抚他的后脑,温柔的笑声自头顶落入耳中:“我说过的,我会永远陪着哥哥的。” 眼泪喷薄,巨大的失落割的他心脏生疼,邱羽心中了然,眼前一切不过是他游离人世的最后一丝幻影,可玖夜身上的味道太暖,他不自觉将他搂得更紧,生怕一个松手,这一切都会瞬间破碎,消散在冰冷无边的晦暗之中。 “可我再也看不到你,若是再也抱不到你,我该怎么办。” 玖夜轻柔捧起他的脸颊,与他额头相抵:“不会的,只要哥哥想,我就会立即出现。” 邱羽摇头,抽噎着埋入他的怀中。 玖夜吻他发丝,柔声道:“哥哥别哭,这里不是你该存在的地方,回去吧,凡界的花开得正好,哥哥该去好好看看呢。” “不要……我就在这里,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玖夜轻笑:“若是我也在那里呢?” 邱羽只觉得呼吸都停滞了,他浑身战栗,在惊喜与质疑中猝然抬头。 玖夜俯身,在他的唇瓣上烙下深深一吻:“回去吧,我向哥哥发誓,待到鸣雁山银杏金黄之时,我定来与你相见。” “真的……啊!” 一句话还未说完,眼前玖夜霎时消失不见,邱羽顿觉一阵天旋地转,黑暗再次席卷而来,剧烈的痛楚渗透四肢百骸,灵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撕裂又糅合,无数尖叫和嘈杂在耳膜冲撞嘶吼,他翻滚挣扎,想抓住什么却都无济于事。 渐渐地,四周开始平静下来,他感到自己如一片在黑夜中飘荡的枯叶,乘着风,悠悠飘落在坚实的地面。 下一瞬,意识骤然回归,他再次睁开了双眼。 “醒了?醒了!” 又有几句人声传入耳膜,蒙在眼前的黑雾缓缓飘散,邱羽茫然转动眼珠,看到了萧天时放大的脸。 “啊!” 他吓得一激灵,大叫着从床上弹跳而起。 “如此有活力,看来是奏效了。” 邱羽拍着胸脯缓神,这才注意到萧天时身边站了一位帷帽遮面的白衣女子。 “太好了!你终于恢复了,这么多月,我差点就要担心死了!”萧天时喜极而泣,大笑着一把搂住邱羽肩膀,勒得他呼吸困难。 不等他开口询问,萧天时三下五除二讲完了刚刚发生的一切。白衣女子静静等萧天时讲完,上前一步将他拉开,捧出一只精致锦盒。 “欢迎回来,阿羽。” 邱羽怔住,有些迟疑:“玥,玥姬前辈?” 玥姬笑着点头,指尖一拨,随着咔哒一声脆响,锦盒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只金灿灿的醒狮铜铃,正是当初在冥川下界丢失的那只。只是铜铃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轻晃,绿色光点明灭闪烁,映得铜铃表面熠熠生辉。 邱羽没由来的屏住了呼吸。 “这个,是玖夜。” 声音不大,却将邱羽的心脏震得发酸发涨。 玥姬取出铜铃,里面一只瘦小魂火上下轻晃,呼吸一般忽明忽暗。 “我在太虚寻你时发现了他,他比你更惨,想来是在忘川里受了不少欺负,好在他够坚强,找到时还剩芝麻大小躺在岸边,要不是我留心,差点就给一脚踩灭了。” 邱羽小心翼翼接过铜铃,仿佛它有千钧重量,托在掌心时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玥姬接着道:“养魂极其不易,若想魂魄不散并且神智皆存,需得将魂魄放入生前最宝贵之物中,那日你昏迷,我恰巧在乱石中找到这个,原先见玖夜成日戴着,后来又见你佩戴,想来应是不错的容器,你既然已经无恙,便一并交还给你。” 邱羽将那魂火铜铃捧在心口,抚摸半晌,复又抬头:“敢问前辈,魂魄聚起,需要多久?” 玥姬想了想:“一个月,半年,三年,十年……这个说不准,除了看养魂者用心与否外,魂魄自身的能力,对人世的牵挂和渴望更加重要。” 邱羽沉默了,他忽然想起混沌中,玖夜亲口答应他的话。 无须再多言语,邱羽将铜铃按在怀中,对玥姬长长一拜,不等两人回神便召出早被驯服温顺的弑神罗刹,御剑而起。 萧天时在身后遥遥大喊:“你才刚刚恢复,这是要去哪?” “鸣雁山。” —— 那之后,日子如流水般匆匆而过,邱羽时常独自一人抱着铜铃,坐在鸣雁山潺潺溪头抬头望天,晚上就睡在溪水边的庙宇之中。他喜欢与魂火说话,跟他讲前世的自己,跟他讲这一世的相遇,讲白日下山时碰见了几位故友,讲夜晚天穹又出现了几颗新的星子。 等待是一件很漫长的事,可他有时觉得日子太慢,有时却又觉得日子太快。 满山鸢尾花开了又败,银杏叶由青转绿,又由绿慢慢变成金灿灿的黄。可铜铃里的魂火轻颤,玖夜没有回来。 渐渐的,又是几个月悄悄过去,满树金叶变成了枯败的褐,一片片裹在秋末冬初的冷风中凋零,在地面铺就厚厚一层,盖住了水流日渐缓慢的小溪。 再后来,溪水在山的尽头凝结成冰,装下了一整个寒风凛冽的洁白。 冬天来了。 魂火幽幽,玖夜依旧没有出现。 接下来的日子一如既往,春江水暖万物复苏,夏天的干热在不知觉中再次悄然而至,满山鸢尾花开了又败,银杏叶黄了又枯,邱羽等啊等,故事讲了一轮又一轮,魂火一天天长大,大到最后连铜铃都快无法再盛下,可是玖夜还是没有回来。 其实这些日子他不算孤单,萧天时时常拜访,有时带着萧御明,有时是姜乾和秦依,后来柳如嬿和翠虬也来过几次,在之后甚至是玖笙,就连玥姬都化形下凡,百忙中与他见了几面,带来了不少仙界的好东西。 这其间,他也知道了很多三界发生的事。 原来,自他剿杀阿七后,不止仙界与凡界,就连魔界也彻底清洗,冥川被阿七捣毁,估计百年之内都无法再开,如今一连两任魔尊陨落,新的魔尊无法诞生,魔界七十二族却一致通过,推举玖笙为新一任魔族尊主,带领魔域重振旗鼓。 而凡界自不多说,寒凛山一朝覆灭,四大派虽消减为三,但新生代修真界皆蒸蒸日上,各派接连涌现出一大批才隽新秀,给凡界修补出了不少力。 仙界受损最重,仙帝肉身与金丹俱损,玖笙没有再追究什么,但他分裂出了自身神魂,不仅修补了太岁残破的魂魄,并按承诺去了仙籍,托生凡尘贱命,轮回八百年赎清罪孽。如今仙界百官空缺,除从太虚紧急调配人手支援外,近两年雷劫频下,魔界与凡界皆有不少德高望重的大能之士飞升,好歹填补上了仙界漏洞。 桩桩件件尽是喜报,三界重回秩序,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只是他不在身边,这些喜乐总是浮于表面,终究不达眼底。 又是一年冬去春来秋将至,养魂铃却依旧没有任何动静,鸣雁山金装素裹银杏翩翩,鸢尾花香沁人心脾。邱羽掰着指头数了数,人间恍惚已过去了三年,山下的风月奇闻册子换了一版又一版,他讲得故事重复太多,他怕他听腻,后来便总去买来读与他听。 这日,他抱着铜铃,一如往常坐在庙前溪水边为他读新淘来的风月小册,没成想竟忽然翻到几页讲述当年仙魔大战前,他唤玖夜情郎的造谣小本。 邱羽觉得好笑,正咯咯乐着,忽然一阵疾风起,书页哗啦啦脱落,竟不慎将铜铃砸落树丛,一阵叮铃铃乱响后不见踪迹。邱羽焦急埋头寻找半晌,却怎么都找不到铜铃半只影子。 他彻底慌乱,疯了一般去拉每一丛灌木,扒开每一寸泥土,双手划出道道血痕,他全然不顾。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铃音声声入耳,和着清风拂过树叶的簌簌轻响,化作一只毛茸茸的小爪,一下一下轻挠他的心脏。 邱羽心跳骤然慢了半拍,他缓缓起身,向铃音阵阵处抬起眼眸。 呼吸在刹那停滞。 满树金黄随风飘散,一道身影拨开层层枝蔓,墨发高束,发尾一撮雪色洁白,在婆娑树影中上下跳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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