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尖地,小寿瞧见对方的嘴动了动,似乎是个“疼”字的口型,心下一惊,他匆匆扑到床边,还未等碰到对方,便感到了扑面而来的热意。 如同冬日里灌满沸水的汤婆子,青年烧得滚烫,脸颊却没半分血色。 饶是如此,对方依旧抖得厉害,紧紧裹着被子,呼吸微弱又浑浊。 当机立断,小寿拔腿就往外跑。 ——临华殿隶属后宫,御医非召不能入内,然,陆将军的病症实在凶险,陛下特许留人值守,此时正宿在偏殿。 殿门开合间的冷风,终于让青年稍稍找回些意识,含糊嘟囔了句什么。 横梁上的霍野没听清,盯着对方干燥到起皮的唇,猜测是水。 周遭无人,他如猎豹般灵巧,飞身而下,悄然站定,拎起桌边印着青花的茶壶,倒了半杯,一言不发递到青年嘴边。 水是冷的,但没了炭火,也只能凑合忍忍,总比渴死了强。 青年的状态却比他预想中更糟,没有醒,更没有张嘴,刺猬般蜷成一团,仿佛在卸去所有防御机制的同时亦卸去了求生意志。 霍野无法,不得不将杯子尽量倾斜,替对方润了润唇。 多余的水顺着青年紧闭的嘴角流下,未等弄湿床榻,便被男人迅速用手接住,及时把可能露马脚的痕迹扼杀于摇篮。 忙完这一通,雨夜里也多了两道凌乱的脚步声,霍野麻利将茶杯放回原位,重新坐回房梁时,殿门刚好被小寿推开。 跟在小寿身后的御医同样很清楚这临华殿里住着的人有多重要,仅拎了个药箱,草草撑着把伞,外袍凌乱且湿了大半,径直往里间赶。 小寿则又冒雨冲出去,再回来时,怀里多了好些银丝炭。 干干净净,半点都没弄湿。 熟练清空灰烬点燃新炭,他将暖炉挪到青年床边,全然不顾自己被浇透,像只水淋淋的落汤鸡。 那御医叹了口气,瞧瞧小寿,又瞧瞧床上的青年,“你可知道他是谁?” 如今的陆停云,早不再是炙手可热的大靖新贵,而是这宫里人人避之不及的存在,亲近对方,没准儿哪天便犯了陛下的忌讳。 小寿点点头。 紧接着便向御医比划,“陆将军怎么样?” “暂时没有性命之忧,”见这小太监完全没听懂自己的提点,御医摇摇头,收回搭在青年左腕上的手,“但需得尽快把高热退下来,否则容易烧坏脑子。” “啊啊。”记起之前自己见过的口型,小寿假装在自己胳膊上拧了拧,龇牙咧嘴。 “疼?疼是正常的,换做一般人,这会儿怕是已经疼到满地打滚,”翻出纸笔,须发皆白的御医边写边嘀咕,“常年行军打仗,最怕的就是阴雨天。” 顿了顿,他又嘱咐:“一会儿你把这药方交给门口的侍卫,再去换身衣服,煮碗姜汤驱驱寒气。” 小寿连连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你若病倒了,难道要我给他熬药?”故意摆出一副吹胡子瞪眼的凶悍样,御医将纸一折,往小寿面前送了送,“拿好。” “快去快回。” 霍野习惯性在脑中记下一笔:张院判,嘴硬心软。 对方是整个宫中资历最深的御医,新帝将其留在临华殿,既是对陆停云的重视,也从侧面证明了,青年的伤势有多危急。 下一秒,他便听见这位年过花甲的张院判问:“之前那个抱人来临华殿的侍卫……你还在吗?” 空荡荡的寝殿里没有回音。 “好吧,好吧,”烈酒净手,张院判翻出药粉和纱布,自言自语,“只盼陆公子别乱动,伤口崩裂,一碗药可救不回来。” 霍野:…… 暗卫本不该现于人前,偏偏因得新帝的命令,带青年出死牢那日,他当着一众太医露了脸,还亮了自己的腰牌。 这位张院判摆明了是要拖他下水。 十几息后,没能抢下被子的张院判深深吸了口气,正准备出门叫那小太监回来帮忙,一转头,就被那静静立在自己背后的黑影吓了一跳。 “哎哟,”夸张地拍拍胸口,他道,“这可真是神出鬼没。” 转眼又催促,“来都来了,快来给老夫搭把手。” 霍野沉默上前。 他力气大,且懂得使巧劲儿,三下五除二,便将青年从锦被里挖出来,弯腰把暖炉挪得更近了些,张院判直起身,满意指挥,“衣服,衣服解开。” 霍野也没矫情,抬手抽掉青年的腰带,露出一片白花花的…… 白花花的布条。 浑身上下没几块好地方,青年早被包成了个粽子,霍野替对方清创时瞧过,大多是擦伤,仿若被极锋利的箭矢蹭过,除开胸口,还有最凶险的一处在颈侧,平日被头发遮掩着,看似平平无奇,甚至已经结痂,实际却险些取走对方的性命。 “老夫说什么来着,果然流血了,”胸前的纱布红了一大块,张院判长吁短叹,“按着他点,别让他动弹。” 霍野认为这个指令很没必要。 因为青年没有一点要挣扎的样子。 明明刚刚还拼命躲在被子里不肯离开,现下似乎又适应了周围的环境,安安分分靠在他臂弯。 四肢酸软,宋岫的大脑一片混沌。 大伤小伤牵连成一片,拒绝当失去触感的木头人,他没有让小十二帮忙屏蔽痛觉,此刻便格外难捱。 鲜血、尸骸、父亲骨碌碌滚落的头、一张张双目圆睁七窍流血的脸……他陷在原主的噩梦中,能模糊听到外界的响动,却怎么也掀不开眼。 直到有熟悉的气息靠近了他。 是霍野。 宋岫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熟门熟路,他囫囵朝对方暖呼呼的怀里钻,试图给自己找个更舒服的位置。 ……然后就被一只长着薄茧的大手拦住。 掌心抵着青年滚烫的额头,霍野深刻怀疑对方把自己当成了娘亲之类的角色,更怕从对方口中听到新帝的名字。 皇室秘辛,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可霍野怎么也没料到,睡前冷冷嫌他吵的青年,这会儿居然像只乖巧的猫,轻轻贴着他掌心蹭了蹭。 “好疼,”连续的咳嗽伤了喉咙,青年的声音沙哑又含混,“……我疼。” 这是霍野第二次听到对方喊疼。 转移注意力般,从始至终都没说过话的男人突然问:“他这身子,还能好吗?” “什么算好?”见惯生死,张院判幽幽,“如果活着算好,他便还能好。” “如果骑马提枪算好,他便永远也好不了。” “还要落一辈子的病根。” 咔嚓—— 雷光闪过,照亮青年如纸般苍白的脸,和地上一团团鲜红的纱布。 狡兔死,走狗烹。 戍卫边关的良将,没有折损于外敌之手,反而被效忠的君主磋磨至此。 面无表情地,霍野垂眸,忽然感到一阵比这夜雨更甚的冷寒。
第96章 断断续续折腾了一晚, 宋岫真正退烧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习惯性地朝身旁伸伸手,却没碰到睡梦中熟悉的触感, 他睁开眼,瞧见满室微光,和一团背对自己、蜷坐床边的影子。 是小寿。 4404第一时间出声,【总算醒了。】虽然它能实时监测宿主的健康数据, 但青年难得虚弱的模样,却让它十分不适应。 【平时总嫌我吵, 这会儿又嫌我睡得久。】故意打趣活跃氛围,宋岫后知后觉感到嘴里苦兮兮, 两颊旁边的骨头也泛着酸, 没忍住皱了皱眉。 【瓦罐熬的中药, 】清楚对方昨晚一直处于高烧断片的状态, 4404绘声绘色, 【一整碗,浓到发黑,难闻到得被人捏开嘴巴灌。】 宋岫顿时觉得舌尖的苦又浓了几度。 至于敢对他“硬来”的人, 除开某位神出鬼没的暗卫, 还能有谁? 但没办法, 这么严重的伤,他如果在几天内迅速好转才是怪事, 反正有系统商店的道具吊着命,最多也只是难受些。 4404:难受些? 不知昨晚是谁赖在人家霍野怀里,哼哼唧唧喊疼, 只差没掉眼泪。 毫无印象的宋岫:……哼哼唧唧,他有吗? 4404斩钉截铁, 【你有。】 【那就有吧,】一秒接受现实,宋岫躺得骨头发硬,试图咸鱼翻身,【可惜没看到霍野当时的表情。】 未成想,他这一动,原本抱着膝盖打瞌睡的小寿立刻惊醒,回过头,急匆匆想起身,却因双腿发麻踉跄了下。 宋岫连忙,“慢点。” 话一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嗓子更哑了些,音量小得过分。 好在小寿是个耳朵灵的,感激地冲宋岫笑笑,先是检查了下暖炉里的炭火,又手脚麻利地给青年倒了杯煨在炉上的热水。 宋岫摇摇头,“等会儿再喝……扶我起来。” 小寿放下茶杯,指指自己胸口,再指指自己的额头,没动弹。 “无妨,热气都退了,”好脾气地,宋岫解释,“只坐一会儿。” 将信将疑,小寿上前,动作极轻地搀住青年的胳膊,观察对方的表情,仿佛面前躺着的是个一碰即碎的玻璃人。 宋岫失笑,“没那么娇贵。”牢房沙场都睡过,无论是他还是陆停云,早不再是京城里锦衣玉食的公子哥。 小寿却坚持往他身后垫了个软枕,又拿了件厚实的外袍披在他肩头。 “昨晚出了许多汗,”满身绷带没法沐浴,宋岫只得退而求其次,“麻烦你去烧些水来,我擦一擦身。” 对外,原主还是刑部大牢里的死囚,临华殿里虽然什么都不缺,贴身伺候的却仅有小寿一个。 雨过天晴,烧着银丝炭的寝殿足够暖和,小寿短暂犹豫两秒,便领命出了门。 然而,当他学着其余宫人那样、打算伺候青年沐浴时,得到的竟是对方的温声拒绝,“你去休息吧。” “我习惯自己一个人。” 小寿有点不放心。 但青年的表情很坚持,他终是妥协去殿外候着。 等人走远了,宋岫才用浸过热水的帕子敷了敷脸,懒懒,“壮士,你也请吧?” 毫无回应。 4404慢半拍记起、自己忘了告诉宿主一件事,【他出去了。】 【出去?】端起旁边加了盐的浓茶漱了漱口,宋岫挑眉,【什么事比我这个任务目标还重要?】 【是他先前查的一桩贪污案,如今换人负责,得和手下交接明白,】老实解释,4404补充,【御医说你大概会睡到中午。】 除了它,谁能料到宋岫醒得这么快。 【噩梦缠身,哪得安稳,】昨夜突如其来的高热,痛苦归痛苦,退烧之后,却让宋岫有种否极泰来的松快,神思久违地清明,他问,【看来景烨并不信任这支暗卫?】或者说,不信任霍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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