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 短短两个字,却五味杂陈,沉重得让人揪心,记起地牢棺椁里自己狰狞的死状,楚风字字泣血,“弟子只有一个问题。” “当日您为何主动将令牌交给我,去救花容师弟。” “又为何在弟子丹田种下邪祟,引得弟子心魔发作,失了本性,伤害自己爱慕之人,还丢了性命。” 一缕残魂存世,楚风无法动用灵力,音量有限,偏偏在这鸦雀无声的正殿广场上,显出几分振聋发聩的响亮。 尤其是柏长舒,听到楚风主动承认欺辱花容,他持剑的手瞬间捏紧,脸颊更腾起火辣辣的灼热。 没有人看他。 他却觉得所有人都在指责自己。 于是,在听到邢冥出声反驳后,柏长舒竟诡异地松了口气。 “一派胡言!”青云门特制的魂灯悬于虚影肩头,知晓此时继续否认楚风的身份已无甚大用,邢冥飞快转换策略,缓和神色,语重心长,“招魂乃是邪术中的邪术,为师虽不知你被谁操纵,却盼你迷途知返,莫要为虎作伥。” 一句话,轻松将楚风丢去了众人的对立面。 连4404也不得不客观称赞,【有点东西。】难怪花容在小说里的风评那样差,原来幕后主使是个挑拨离间的高手。 但没等邢冥再巧舌如簧地辩驳下去,一旁围观的霍野,就相当突兀地,抬手,替对方鼓了几声掌。 “啪、啪。” 稀稀拉拉的频率,比起捧场,更像是嘲讽。 “为虎作伥?你在说你自己?”毫无遮掩的打算,霍野环视全场,幽幽,“召回楚风残魂的是我,邢长老有什么高见?”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偏砸的人头晕眼花。 招魂?剑尊?对方是疯了吗?此等违背天意的因果,沾染越多,越是与大道无缘。 尽管在楚风出现时便有所猜测,可当真见到霍野承认,宋岫依旧被气得想咬人。 惊喜归惊喜,他哪会想到对方如此激进。 【……其实这是最能锤死邢冥的法子,】弱弱地,4404替霍野解释,【也最能给花容解气。】 孽力回馈,当初邢冥是怎样利用楚风的口碑逼死花容,如今就会被楚风的指认、原样逼进相同的境地。 况且,霍野地位超然,接连斩落妖魔两位老祖,招魂之术再禁忌,也不会有谁怀疑对方与外敌勾结。 一石激起千层浪,果然,在霍野承认招魂之后,除开知晓内情的冲和,其余几位长老望向邢冥的目光皆充满质疑: 避世百年只为修炼,霍野绝非随意拿飞升开玩笑的性格。 “古往今来,能给他人种下邪祟,定是己身先生出心魔,”气氛僵持间,一道略显苍老的音色响起,“既然双方各执一词,不如请掌教取来验灵珠一试。” 众人定睛瞧去,提议者正是藏书阁的守阁长老。 她虽生得副老妪模样,目光却清明矍铄,慢了半拍的冲和被抢走台词,只得捋捋胡子附和,“此计甚妙。” 仙门正道,堕魔乃是大忌,验灵珠,顾名思义,即验证灵台清明与否的法宝。 但,类似现代社会的亲子鉴定,无辜被疑,常会被视作羞辱。 眸色复杂,冲和转头,“事已至此,邢长老可愿……” “不愿,”未等对方把话问完,斩钉截铁地,邢冥回答,“我与掌教一同长大,守卫青云门近二百年,现下竟要遭受这般猜忌,当着诸多小辈的面,受验灵之辱。” “仅凭他的信口雌黄?”视线掠过台下逆徒,邢冥冷冷,调转矛头,“剑尊究竟是何居心,若要我退位让贤,直言便是。” “我定会给您与那兔妖腾地方。” 刹那间,无数打量齐齐投向霍野怀中。 懒洋洋抖了抖耳尖,宋岫暗暗吐槽,【真没新意。】 得知邢冥与妖族牵连后,他已做好被拉着挡枪的准备,等自己变回人形,定要惊掉对方的下巴。 可霍野却没给宋岫发挥的机会。 及时输送灵力,压住青年的跃跃欲试,拢紧白兔,他大大方方,“妖又如何?” “本座的道侣,自有本座管教。” “倒是邢长老,此时此刻,本座敢用验灵珠证明清白,你呢?” 寂静。 死一样的寂静。 包括提前与霍野商量过计划的冲和,都诧异地张圆了嘴巴,“……道侣?”什么时候的事儿,他怎么不知道。 “这并非重点,”草草略过师兄的八卦,失去耐性的男人霎时气机暴涨,如一柄出鞘利剑,牢牢锁定邢冥,“验灵珠,敢吗?” 激将。 明晃晃的激将。 他本不该中计、不该傻乎乎动怒、落入敌人陷阱,但瞧见霍野膝头被千娇百宠的白兔,邢冥血液里却陡然涌出股令其睚眦欲裂的愤怒。 凭什么? 大家都是妖,他甚至还有一半人的血脉,却被父亲避如蛇蝎,生生剪掉尾巴和耳朵,只为像个普通的孩童,躲躲藏藏地在世间苟活。 更别提花容。 一只除了妖丹毫无用处的蠢狐狸,竟也配踏进青云门,成为掌教的徒弟,引得自己悉心栽培的独苗着魔般、痴痴替其求情,妄图劫狱,将他这个师尊孤零零抛下。 瞳仁渐渐转向血红,邢冥清楚,自己今天已然凶多吉少,仅能像当日的花容一般,破釜沉舟杀出重围,为自己挣条活路。 可笑的是,他居然连颗能当柴禾烧的妖丹都没有。 “眼睛!眼睛!” “邢长老果真入了魔!!” “楚风师兄,快护住楚风师兄!” 世人皆知,修士入魔后,心智受损,实力则必定暴涨。 化神、大乘……狂风大作,包括冲和在内,众长老纷纷持剑稳住身形,远超预料的威压扑面而来,凭借数月前与妖魔争斗积攒的经验,尚存余力的弟子迅速结阵,咬牙顽抗,极力遮挡后方烛火般飘摇闪烁的楚风。 ——不战而退,着实有违师门多年的教导。 谁料,就在这千钧一发、大厦将倾之际,却有柄古朴长剑携裹磅礴杀意,越阵而出,悄无声息钉穿邢冥胸膛。 “班门弄斧,”眉目冷淡如神祇,道袍猎猎的剑尊垂眸,“他捱过的痛……” “你也仔细尝尝。”
第173章 坚硬的汉白玉寸寸龟裂, 旋即被汹涌的殷红淹没渗透。 凛冽杀意如山岳般压在邢冥胸口,让他动弹不得,活像被利剑钉死的虫豸, 只能徒劳地仰望天空。 喉间泛起大股大股的腥甜,邢冥费力地睁着双眼,瞧见周围弟子畏惧的闪躲,和难掩厌恶的目光。 一切发生得太快。 霍野受天谴所累, 散功重来,现今仅是化神期, 他本以为自己至少有五分胜算,实际却连半招都未能接下。 不。 那或许不能算作“招式”, 对方只随意抬了下手, 似呼吸般简单自然。 但此刻落在他身上的种种打量, 邢冥倒熟悉得很, 从出生起, 他就一直沐浴在这样的注视里。 妖族无法接纳他,因为他丹田中空空如也; 同样的,因为缺少妖丹, 他无法收回与生俱来的耳朵与尾巴, 成了人群里的怪胎。 很久很久之前, 邢冥也曾有过幸福的童年,可妖族寿命悠长, 相比之下,人族既平庸弱小,衰老又来得那样快。 当父亲容颜不再, 他便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母亲。 无边的噩梦亦接踵而至。 离开术法的遮掩,邢冥成了需要躲躲藏藏的耻辱, 更是父亲心头代表背叛的一根刺,母亲走后,他彻底失去外出的权利,直到有一日,自己不听话的耳朵尾巴,被醉酒的男人,用剪子、用刀,胡乱地割掉。 眼泪混杂着鲜血,邢冥恍惚间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所有液体,都会在这一刻、在这个阴暗的宅子里,冰冷地流干。 但他却活了下来。 妖族血脉带给他痛苦的同时,也赐予他比常人更强壮的体魄,连绵的高热中,邢冥浑浑噩噩地想,为什么。 为什么要救他。 为什么不让他死了。 人有时真的很可笑,眼睛和脑子皆会自我欺骗,明明他还是他,外表的改变,竟让他过上比以前稍好些的日子。 伤口结痂后,邢冥终于能短暂地离开柴房,离开家,离开圈禁自己的囚笼,装作普通正常的孩童。 偏偏,角落里、房檐下,街边井旁,父亲浑浊的双眼始终如影随形,仿佛时刻提醒他,自己是个异类。 晦暗且嘲讽,像在看一个笑话。 于是,在某个滴水成冰的冬夜、在男人因酗酒而失去气息后,邢冥没有哭也没有叫喊,而是静静走进卧房,挖下了那对让自己难受的“珠子”。 他开始流浪。 接着在靠近北方的城镇,遇到青云门负责收徒的管事。 突破元婴之际,邢冥将自己定格于四十岁,他不屑母亲留给自己的好容貌,亦小心翼翼地防备所有人。 比生出道心更早,魔先在他体内扎根。 两年、十年、百年……性格谨慎,邢冥向来将隐私掩藏得极好,直到某次秘境任务结束,他与受伤的花容擦肩而过,嗅到了一抹浅淡的妖味。 彼时,白羽尚未入山,花容还是那个被众人好奇包容的“小师弟”,天资虽差了些,却无伤大雅,每天尾巴似的跟在柏长舒后头,笑得单纯又漂亮,像个只知道高兴的傻子。 邢冥讨厌傻子。 他了解冲和的性格,对方爱美且是个老好人,纵使真告发花容,冲和也未必会严惩花容、将花容逐出师门。 说不定还帮后者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叫对方更如鱼得水。 况且,邢冥最爱欣赏花容在人群中战战兢兢、藏首藏尾的样子。 这让他感到熟悉,又感到恶心。 可渐渐地,狐妖微小的痛苦,已很难再让邢冥满足,恰逢白羽被冲和收做弟子,给了他变本加厉的机会。 境界的低微是修士的原罪,尤其在白羽这个后来者的衬托下,花容的笨拙,很快就变得难以忽视。 故意在轮到自己当值的早课上夸赞白羽,放大对方的优势——沉默寡言者的欣赏,总是会更有分量; 再给花容个刚好差一点能赢的对手,使其在切磋中,次次不着痕迹地落败。 两相对比,久而久之,弟子间的非议越来越盛,长老们也潜移默化地、放弃让花容演练,保全对方的颜面。 殊不知,自诩善意的特殊对待,往往会召来更多不满,让花容变成公认的废物、被排挤至边缘的透明人。 偏生邢冥没能如愿以偿地汲取到更多“养分”: 无论境遇如何,花容都毫无颓废堕落的迹象,即使被嘲笑,仍按部就班,日日练习不擅长的剑招; 离山游历和做任务常常被当累赘,便孤身一人,哪怕总是受伤,也不愿让自己的“霉运”影响同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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