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主子没说错。这种在宫中被所有贵人不待见的贵人,就算是龙子皇孙,也能被奴才随意践踏。 几个太监站起身来,看着薛晏,露出轻蔑的笑容,纷纷离开了。 临走,有个太监还不忘重重地撞了薛晏一下。 不过片刻,此地便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瘫软在地上的那个小太监啜泣的声音。 “您刚才多少也说句话啊!御赐之物坏在奴才手上,奴才就是十个脑袋也不够陛下砍的!奴才是造了什么孽啊……” “吵死了。”薛晏忽然出声道。 他声音清冷中带着两分沙哑,语调轻缓,却莫名慑人。 那小太监一时被震慑地止了哭声,抬头看向薛晏。 只见薛晏漠然看着那两位贵人消失的方向,片刻后垂眼,看着地上的碎玉,眼神冰冷而轻蔑。 “陛下问起,就说是我失手摔碎的,与你无关。”他说。 说完,他踩过那一地碎玉,径直往前走去。 他腰背挺直,步伐平稳,分毫不见受辱的窘态,反而让人下意识地想臣服在他足下。 路过那个路口,薛晏抬手,毫不留情地将一枝挡路的、足有儿臂粗的枝杈一把折断,随手丢在了足边。 轻而易举,却深隐着一股暴戾的杀伐气息。 像是拧掉了一颗头颅。 那是方才君怀琅拨开的那簇树枝。
第4章 薛允焕一路小跑跟着君怀琅,将薛晏在宫中的八卦逸闻绘声绘色地讲给他听。 他说薛晏刚生下来,母妃就死了,死状还极为怪异,却查不出端倪。之后钦天监算了一卦,说问题出在薛晏身上。 他乃七杀命格。 按说七杀命格虽是极凶之煞,却有大成之贵,若煞为之用,便贵不可言。但钦天监的批文却说,他乃杀星降世,煞气难镇,将克父母,妨帝星。于是皇上力排众议,将他送到了最北边的燕郡,由燕王代为抚养。 也正因如此,薛晏连这一辈皇子的“允”字辈都没用,格格不入地一个晏字,就是来镇他的命格的。 结果就在今年,突厥大举进犯,燕郡沦陷,镇守边关的燕云铁骑损失大半,连燕王都死了。唯独薛晏活了下来,独自奔袭千余里,居然回到了京城。 本朝重儒学、轻佛道,原本皇上为了个卦象就将皇子送去边境,已经违背伦常、引朝臣非议了,这次薛晏独自跑回京城,皇上就再没有借口将他送去其他地方了。 于是,薛晏就被勉强留在了宫中。 他刚回来时,恰逢皇帝考校皇子,夺魁者的赏赐就是一套玉箭。原本四皇子文武双全,胜券在握,却杀出个薛晏。这薛晏在边境将兵书当开蒙读物,十三岁就上过战场,年初还带着数百骑兵与突厥千万大军周旋了月余,自然轻松夺魁,拿到了玉箭。 当时,从皇上到众位妃嫔皇子,脸色都不好看。 没几天,二皇子挑衅薛晏,被薛晏揍得鼻青脸肿。虽是二皇子起的头,却只有薛晏一人受罚,被皇上罚去跪了他母妃的牌位。 这之后,全宫的人都知道,薛晏是个能随便欺负,陛下绝不会站在他那一边的扫把星。 说到这儿,薛允焕叹了口气,半是羡慕地说到:“可惜了他那一身好武艺。” 说完,薛允焕的注意力又回到了他的马上,将薛晏抛之脑后了。 也没注意到君怀琅有些沉默。 待君怀琅回到永乐殿,坐进席间,方才产生的想法依然盘亘在他脑海里。 他想,薛晏是个极凶之煞,这无可厚非。但这却分明不是天命,而是人为。 命格断他为煞星,众人便当他作煞星,久而久之,他便真成了命格中的那副模样。 而现在的他……显然还没长成那个真正的煞星。 君怀琅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连忙回过神来。 他怎么能因着些只言片语,就对仇人心存怜悯?自己可怜了他,谁来可怜君家上下? 君怀琅勉强喝了口茶水,严肃地提醒自己:薛晏如何,与自己无关,自己要管的,是他对君家、对他妹妹做了什么。 而君怀琅自己都没有发现,他自幼家庭和睦,兄友弟恭,良好的教育将他养得颇有共情力。薛晏的经历对他来说只是别人的故事,但却给他勾勒出一片众叛亲离的黑暗。 纵然他不想承认,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会有人生来便活在泥潭中,被全天下背弃。 就在此时,有个太监走来,笑眯眯地向他行礼。这太监生得富态,笑起来满脸喜气,像尊弥勒佛。 君怀琅认出来,这是皇上身边的秉笔太监聆福。 “福公公。”君怀琅抬头,冲他打招呼。 聆福笑着冲他打了个千,说到:“君世子吉祥。陛下在和几位娘娘在后头喝茶呢,君小姐也在那儿,陛下让您也去坐坐。” 君怀琅应了一声,起身跟着他去了。 一路走上丹陛,走进角门,就到了永乐殿的后殿。这后殿向来是帝王妃嫔宴饮时休憩的场所,寻常臣子无诏是不得入内的。 绕过十六扇的巨大描金画屏,君怀琅就看到了坐在纱幔缭绕的后殿中的一众人。 清平帝坐在堂上,正喝着茶。他如今不到五十,身体尚且硬朗,面容清瘦,可见年轻时的英俊。他身侧的江皇后正是沈氏的好友,相貌清雅,端庄温柔,此时见到君怀琅,笑着冲他颔了颔首。 两边列坐着几个妃嫔,皆是盛装打扮,花团锦簇。君令欢坐在淑妃怀里,正握着个茶果吃。 见到君怀琅进来,清平帝露出了笑容,道:“怀琅来了?走近些,朕瞧瞧又长高了多少?” 江皇后在旁边柔声道:“看着是长高了不少,能比焕儿高出几寸呢。” 再见清平帝,君怀琅心中有些五味杂陈。 无疑,君怀琅自幼是他看着长大的,清平帝待他向来慈爱,是他敬重的长辈。但前世,他为了个可笑的卦象,硬要娶君令欢入宫,君怀琅无论如何心里都发堵。 虽然君令欢因此被救了一命,却无疑是跳进了另一个火坑。 不过君怀琅重活一世,也不再是个藏不住喜怒的小少年了。他端正地上前,礼数周全地给几人行礼问安。 他一行完礼,淑妃就在旁边笑了起来,嗓音柔媚地道:“琅儿快来,本宫都好几个月没见你了,快来让本宫瞧瞧。” 淑妃正是君怀琅的姑母,是他父亲的妹妹君瑶华。淑妃如今年不过二十六,生得明媚娇艳,此时一身软红色宫装,发髻上簪了朵绢制的芍药,栩栩如生,掩映在金钿步摇中。 君怀琅于是走上前去,在淑妃身侧坐了下来。 清平帝和淑妃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起他来,皇后也在旁侧附和。淑妃得宠,性子又娇,惹得皇帝频频发笑。 坐在淑妃对面的妃嫔穿着一身素色宫装,打扮清丽,正是四皇子的生母宜婕妤。她也算出身世家,家里世代为官,不过向来不温不火。直到这些年,她父亲升上高位,她兄长又打了几场漂亮的仗,她们许家才成了朝堂新贵,宜婕妤的位份也水涨船高,这些年颇得圣宠。 几人聊天的间隙,宜婕妤见缝插针,温柔地笑着道:“怀琅当真芝兰玉树,教人怎么看怎么喜欢。淑妃娘娘也是君家人,想必若为皇上生个孩子,定然也这般出挑俊逸呢。” 淑妃没什么心眼,本来正笑着呢,听到她这话,笑容顿时淡了下去。 她入宫十年,盛宠不衰,但就是怀不上龙种,到现在都膝下空空。 宜婕妤这是一棍打到了蛇的七寸上。淑妃知道这女人阴阳怪气是故意的,但她目光如刀地看过去,却只见这女人一副温柔无害的模样,让她有火都没处发。 倒是皇后很照顾这个好友的小姑子,笑着打圆场道:“儿孙都是缘分,不必强求。” 淑妃让宜婕妤一口气堵在了胸口,忍不住酸溜溜地说:“臣妾没这个缘分,自然享不到儿孙福了。” 她怀里的君令欢听不懂女人们你来我往的明枪暗箭,只知道漂亮姑母不开心了。她向来大方,赶紧拿起自己刚才尝到的最好吃的点心,递到淑妃嘴边。 “姑母吃这个。”她糯糯地说道。 清平帝向来宠爱淑妃,见她此时不悦,随口便道:“怎么享不到福?你若是喜欢孩子,将令欢和怀琅接来宫中住住也不是不行。” 淑妃眼睛一亮:“陛下此言当真?” 清平帝笑道:“自然当真。”说着,他又看向皇后道。“皇后觉得呢?” 皇后笑道:“臣妾自然是高兴的。焕儿本就喜欢与怀琅在一处,却又不喜欢读书,臣妾倒是希望怀琅能带带他呢。” 坐在淑妃身侧的君怀琅目光微顿。 他似乎知道了些什么。 前世他发了高烧,没有参加这次宴会。而这次宴后,君令欢确实在宫中住了些日子,只是他并没放在心上。 难道妹妹就是这一次招惹到了薛晏? 君怀琅暗中收紧了拳。 恰在这时,淑妃问他:“琅儿,想不想在宫里陪姑母一些日子?” 君怀琅立刻点头应了下来。 无论自己的猜测是否为真,都不能冒险,让君令欢有面对薛晏的机会。 宜婕妤又笑起来:“是啊,有孩子便能热闹些,即便不是亲生的,也没什么妨碍。” 她这话里有话,淑妃没抓住她话里玄机,却也听出这女人阴阳怪气,绵里藏针。 就在这时,有小太监前来,说五皇子来了。 五皇子正是薛晏。 顿时,原本热络平和的气氛顿时冷却下来,变得有些怪异。皇帝收了笑容,皇后垂眼喝茶,几个妃嫔眼观鼻鼻观心,都没有言语。 像是没听见似的。 君怀琅忽然感到了一种不真实的陌生。周遭都是温和又慈爱的长辈,却在听到薛晏名字的时候,纷纷变成了他不熟悉的模样。 也正是薛晏所面对的模样。 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越信命数。这东西玄而又玄,虽看不见摸不着,但谁都怕这东西真正降临,带来变故。 “宣吧。”清平帝淡淡开口。 接着,君怀琅就看见薛晏被太监引了进来。他两手空空,径直走上前来,向清平帝行礼。 清平帝没让他平身,就径直问道:“箭呢?” 年年中秋,宫宴上都要教官家子弟们用这套玉箭比试投壶。当初清平帝以此箭为奖励,就是表达自己对皇子们学业的重视,好让他们勤加勉励,但投壶的规矩还是不能变的。 君怀琅知道,那箭已经碎了。 不知为何,他忽然看向了薛晏身后的小太监。他这会儿面色惨白,双腿簌簌地发抖。他也算倒霉,被派去伺候薛晏,欺负薛晏的人,就也会欺负他。 薛晏好歹是皇子,但他不一样,他命如草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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