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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顾怀章四下看了看, 走过去从书桌旁拎过椅子,提了提裤腿,在床边坐下来。 夜已经很深, 窗外残月高悬, 月亮尖上勾着一抹薄纱似的云, 外头墙根下虫鸣依旧热闹,有风轻轻拂起旁边窗上的纱帘。 一团寂静的卧室里只能听见两道频率交错的呼吸,一道凌乱微促,一道低稳沉着,仿佛琴弦上高低起伏的音符,在小小卧室中悄然缴缠。 顾怀章关了头顶大灯,只留了一盏床头墙上的小壁灯,光线偏暖橘, 把卧室里的一切陈设变得朦朦胧胧, 只够看清床上青年微微汗湿的脸和红润饱满的嘴唇。 顾怀章两肘压在扶手上, 双手十指交叉,轻轻抵在鼻尖下,暂时没有困意。 一阵忙乱完又骤然安静, 他在满室的静默里,想起方才的医嘱。 医生说“病人忧思过重, 太焦虑”。 他微微偏脸,看了看床上昏睡的人。 每天都精力十足、看起来总是那么兴高采烈的青年,心里竟然也埋着那么深重的忧虑么。 他要叫医生, 池鸦高烧到迷糊,也要抓着他的衣服说不要。 他说他没钱。 可老二不是给他钱了么? 顾怀章环视一圈卧室, 感觉和这间客卧没住人时几乎没什么两样, 青年的东西少得可怜, 只有书桌上放着一本书一台笔记本,大约是池鸦自己的,至于其他的生活痕迹,几乎淡到看不出。 好像只是一个到朋友家来借住几晚的人,或者一只随时准备恢复流浪的猫。而这里只是一个暂时寄居的地方,并没有太大必要去把自己的东西像在家里那样随性而顺手地乱放。 ……有点不对劲。 顾怀章双目微阖,再一次对弟弟与青年之间相处的状态产生了质疑。 他原本以为池鸦是为钱来的,可池鸦不是,甚至在养好伤找好工作后就迫不及待要搬出去。 他以为弟弟其实不喜欢池鸦,可他会因为池鸦给他做了葱油饼却没有给他做而生气,听见他说池鸦想离开南湖,二话不说就拿着卡去留人。 后来他以为池鸦是的确很爱弟弟,所以哪怕明知自己对他很不喜,却还是跟着顾怀安到南湖来,求一个朝夕相处……或是“正室”的名分。 可他发现他又错了,因为池鸦看起来真的很高兴终于有能力可以搬出去。 顾怀章皱眉。 是他的感情经历太匮乏么?怎么这两个人叫他这么搞不懂。 身边床上的人呼吸忽然急促起来,顾怀章倏然回神,一转头,就看见池鸦抬脚,蹬掉了被子。 顾怀章的视线从他露出来的腰身和锁骨上一掠而过,抿着唇站起身,扯过被子又给他盖好。 池鸦在他手底下挣扎,睫毛抖动,含糊地诉苦:“热嘛……” 顾怀章不为所动,一手压着被角一手按着他扎针的手腕,防止这人乱动跑了针,直到池鸦终于放弃了挣扎,又偏过脸陷入病中的沉睡。 顾怀章松开手的动作有一点不易察觉的迟滞,他站直了身子垂眸,看见池鸦刚刚被自己握过的那只腕子上迅速浮出粉红的指痕。 ……皮这么嫩吗…… 还是他自己没轻没重? 他确定自己不喜欢肢体接触,可跟池鸦身体接触,他又并不反感。 甚至心里还有种莫名其妙的热,有点燥,隐隐想要更用力,去捏,去揉,去掐。 顾怀章脸色微沉。 他是什么变态吗。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会儿,又在椅子上坐下来。 是因为房间没开空调的缘故么,他有点热。 有点烦。 目光在一片朦胧的光线中无处可落,不觉又看到青年的脸上。 烧还没退么,为什么他的脸看起来还是那么红,还是那种粉粉的颜色,像桃花,还沾着热腾腾的湿气。 鼻尖翘翘的,沁着一点晶莹的汗珠,嘴唇抿动了几下,是饿了了么。 顾怀章想起池鸦在电话里跟张妈撒娇,说想喝粥,可回来就烧晕在路边了,还没来得及吃饭。 他就起身出门,到厨房看了看。 张妈很细心,把熬好的粥还在电饭煲里温着,冰箱里放着简单家常的凉菜,大约是晚上做好了准备拿给池鸦佐粥的。 只要池鸦有胃口,端到手里就能吃。 顾怀章就又转身回到客卧去。 才进门就一顿——池鸦又把被子给蹬开了。 他大概是真觉得热,很任性地把裹在身上的被子彻彻底底地给蹬开,蹬开了又发冷,就侧着身子蜷缩起来,怀里抱着双人床上的另一只枕头,一条腿紧紧缠上去,短裤滑到大腿根,咖啡色蚕丝被上的整条腿白润修长,那视觉冲击简直是…… 顾怀章怔了怔,才又发现他旧T恤柔软的布料被蹭乱了,短裤松松垮垮地挂在胯骨上,露出大片雪白莹润的脊背和后腰,在橘黄灯光中笼着一层浅浅柔光,还有一点汗湿的水色。 毫无防备就直面这画面的顾怀章:“…………” 他极罕见地在门口怔住了十好几妙,也不知道到底想了什么,或是根本什么也没想。 半晌他才迟缓举步,慢慢走到床前去,重复今晚上已经做了好几遍的动作——扯过被子,给人盖好。 这次池鸦没有抗拒,估计这会儿还在冷,就很乖巧地让他给自己重新裹好了被子,嘴里舒服地哼唧一声,熟练地把自己半张脸埋进了被窝。 顾怀章松开被子直起身,垂着眼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喉结微微滚动着,忽然又动作迅速地掀起被子,探手给他把T恤衣摆扯下去盖住那片晃眼的雪白皮肉,然后重新放下被子掖好被角。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遮住了。 顾怀章按着被角,无意识地松了口气,紧跟着下一秒反应过来,脸色蓦地一黑。 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不就是一个男生的身体?不过是不小心瞄到几眼,他至于? 顾怀章抿唇沉思了几秒,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还真从没有见过别人的身体。 孩提时候不说,后来他念中学、大学,从来就没住过校,自然也就没有过大澡堂里和同学一起坦诚相对洗澡的经历。 要真算起来,似乎也只有在早些年的应酬场上难免见到一些妖妖娆娆的风尘男女,胸前的领口总是低到恨不得露出肚脐,腰又勒得很细,坐在那些老板身上扭蹭的时候像一条黏腻的蛇。 他对那些人的肉.体无动于衷,甚至恶心。 可为什么,他看见池鸦的身体会这么心烦意乱? ……这不应该。 很不应该。 顾怀章沉着脸,撇开了视线。 半小时过去,第一瓶药水挂完。 顾怀章遵着医嘱,起身换了第二瓶药水,还没有困意,干坐又难免胡思乱想。顾怀章在房间走了几步,踱到书桌前,看了看桌上的书。 是一本米兰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书皮很旧,有些脏,像是被很多人翻阅过的那种脏。 某一瞬的记忆倏忽之间在脑中划过,顾怀章皱了皱眉,目光落在书脊的下方。 ——那里贴着一方白底蓝边的贴纸,贴纸有些磨损,上头字迹模糊。他拿起书,在灯光下辨认,看清是“A1-6-3052”。 顾怀章顿了顿。 这是A大图书馆惯用的藏书编号。 他想起“A”字号的那一排,全是文学名著,他曾经常在那里逗留。 这本书也熟悉,是他嫌老二进了大学整天只知道鬼混,就每隔两周列了书单,严令他必须看完,交读书笔记,其中就有这一本他曾经翻阅数回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顾怀章若有所思,偏头看了眼床上裹着被子昏睡的人。 原则上学校图书馆的的藏书不能私占不还,但如果借口说丢了,交足罚金,也能悄悄把书给留下。 只不过基本没人会乐意做这种亏本买卖就是了。 但如果青年实在很爱老二,那悄悄把老二看过的书据为己有,变作自己的私藏,似乎也是很能理解的事情。 顾怀章抿抿唇,不大想碰这一本,无奈长夜里再没别的消遣,只能拿着书走回床边坐下,在不甚明亮的光线中翻开陈旧书页,慢慢地看起来。 身边床上的呼吸声不是很安稳,有时短促有时悠长,点滴瓶里的药水一滴一滴坠入输液管,夜色安宁得让人沉溺。 顾怀章给乱动的人又一次盖好被子,手里翻过一页书,忽的一怔——他竟然看到了熟悉的笔迹。 “她重又凝望着河水。她感到无尽的悲哀。她明白她所看到的,是永别。永别生活,生活正带着所有的色彩逝去。” 这段话被人用铅笔轻轻划出横线,旁边空白的地方写着:“生活本就无色彩,那不过是被生活所困的囚徒自欺欺人的慰藉。” 笔锋凌厉,铁划银钩——那是,他自己的字迹。 顾怀章盯着那行小字看了好半晌。 他依然能清晰地记起,那是某一个隆冬的午后,二十多岁的他坐在图书馆敞亮宽大的落地窗边写博士论文,休息的间隙就读着这本书。 窗外朔风呼啸,卷着雪花。他心里也冷冷的,忍不住拾笔写下这行字。 “生活本就无色彩”,所谓色彩,不过是被困在“生活”中的囚徒自欺欺人的安慰,就像今天摔断了手脚,安慰自己还好有爱人床前照顾,或者失业的男人女人回到家,看见院子里玩耍的孩子,就咽下疲倦和绝望,微笑说自己拥有着世界。 色彩逝去,不过是洗褪喧哗,只剩下人生灰白而孤独的麻木底色。 没什么好伤心。 顾怀章一直这么认为,现在依然……他无意识地又转过脸,默默看着床上的人。 依然…… 他曾经把南湖的一切缤纷色彩都粗暴地拔除殆尽,叫它只剩下深重严肃的浓绿。欢笑不属于这里,温情不属于这里,这里只有一条条严苛的规矩,只有佣人们噤若寒蝉的沉默。 可南湖的荷花今天开了,他早上看见的。 一朵朵粉白的花苞亭亭伫立在荷叶之间,有几朵含羞半开,有几朵却已经自在怒放,花瓣上滚着几点清冽晨露,娇怯怯,粉嫩嫩,是南湖二十年中从未见过的颜色。 没人知道他在那里驻足,足足怔住了好几分钟。 “生活本就无色彩”,他依然这么认为……么? 顾怀章沉默地看着青年安宁的睡脸,给他把被角掖了掖。 池鸦忽然翻了个身,变成了面朝着他的姿势,毛茸茸的黑发在枕头上蹭得更乱,大概是退烧药起了效,他的脸已经不像之前那么红,变得有点粉粉的,下巴压在被角上,嘴唇有一点起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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