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如果谢停云当真亲眼目睹过他的四次死亡,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宁沉呼吸骤然停顿。 宁沉的脑子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清晰。 他好像,是第一次,真切地触及到了这一切的因果循环。 前世,宁沉偶然把一个浑身是伤的小孩领进了家门,给他上了药。而那个小孩在他仅有的五个白面馒头里,扒拉出所有还没发硬的白面馒头,偷偷放在了宁沉的家门前。 那是那个小孩一周里唯一的口粮。 小孩因为常年营养不良,模样格外瘦削,不知情者根本看不出来他是个高中生。 宁沉用拥抱逼他学会开口说话,小孩便把攒了一个学期的奖状和一堆差一两分满分的试卷抱进了他的房间,和宁沉换抱抱。 后来小孩父母出差,但小孩身上又莫名其妙有伤,宁沉便带着人上门讨说法。 然而小孩身上伤不重,对面又是富家子弟,咬死是小打小闹,学校也没办法给出宁沉满意的答复。 宁沉转头就找机会把富家子弟揍了一顿。 然后就是在雨夜之中,他提着给小孩的成年礼蛋糕,在即将到达家门口前被没上车牌的黑车撞倒。 那一天刚好是小孩成年的日子,宁沉下了车,开伞之际,明明已经看见家门口一直等着的小孩。 宁沉不好说这两者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联系,反正宁沉做过的事情,他认,并且早就想好了一切的后果。 大不了被报复就是了。 只是……这个小孩。 宁沉的魂魄浑浑噩噩,看见跑进车祸现场的小孩浑身淋透,跪在他身前却不敢碰他,精致的小蛋糕早就被碾碎糊了满地,染上泥泞的尘土和血迹。 小孩跟着救护车跑了不知多久,摔了无数次,身上破旧的衣衫泥泞不堪,雨水冲不掉上面沾染的血。 他追不上。他不可能追上。 小孩父亲被紧急联系回来,看见他一身肮脏狼狈,晦气地踹了几脚,随后拖进厕所的花洒下,在冬日的季节开冷水冲刷。 宁沉的魂魄跟了小孩一路。他沉默地挡在花洒前面,然而冰冷的水流依旧砸在小孩身上。 小孩口鼻呛水,眼睛被刺激得充血发红,也可能本来就哭红了。他发着抖想爬出来,又被踹了回去。 小孩父亲嘴里一直在骂他不省心的败家子,因为他,自己一天没有收入,还要倒扣工资。 骂着骂着,又见小孩浑身僵冷地蜷在地上不再动作,身上血迹依旧洗不干净,男人不免又气得动了手。 小孩木然地抱着头,始终没有反抗。 只有在父亲用恶毒的话语咒骂隔壁那个多管闲事的短命鬼时,小孩才有了一点反应。他在挨打的间隙用充血得可怕的眼眸盯着他名义上的生父,那个眼神连宁沉都心惊了一下。 男人没料到这死东西居然还敢用这种眼神看他,暴怒之下抄起旁边放着的破旧木凳,狠狠朝着小孩身上砸了下去。 小孩忽地嘶哑惨笑了一下,随后放下了一直护着头的手臂,主动扬起头,迎上了砸落的尖锐凳角。 …… 沉在不尽渊中的人倏地动了一下,指节骤然紧攥。 咔哒一声—— 鎏金玄衣男人身下的碎石生生被捏碎。 这个动静把守在一旁的天南吓得跳了起来,然而宁沉只是有醒来的痕迹而已,只这一点动静之后,便再没有了声息。 正是小孩嘶哑惨笑,放弃了求生本能的那一刻,宁沉被时空管理局吸纳拉入了系统空间。 而时空管理局,是在死去魂灵拥有强烈求生欲的时候,才会将其吸纳进自己的体系之内。 直到此时,宁沉忽然就顿悟了。 为什么谢停云看着他死了四次。 为什么宁沉露出本来的容貌时,谢停云这样一个向来遵守规矩的大师兄,会不顾自己身上背负着刑堂的责罚,擅自跑出来见他。 为什么只是一个幼时替他挡了一次石头的师弟,能让谢停云这么珍重对待。 为什么谢停云在幻境的时候,说想带一个人去见谢婉。 谢停云说,那个人是和谢婉一样,让那个他为之想要活下去的人。 谢停云说,那个人死了。 又为什么在谢停云知道当时透过幻境见了谢婉,答应谢婉的人是宁沉时,谢停云会是那样释然的神情。 为什么谢停云这样看重的师弟,在他知道是宁沉为了欺骗他伪装的傀儡时,不会崩溃,不会生气,并且非常轻易地接受了这件事情。 而且在知道了宁沉就是他伪装后的师弟之后,谢停云不仅不生气,对他同样开始回护起来。 为什么自从宁沉本体用了真容以来,谢停云就不叫他天骁了。 他唤的,一直是宁沉。 在那一刻,宁沉忽然就无比确信。 ……是他。 即使他们在前世只有一个月的交集。 但宁沉这一时刻却莫名确信不已。 小孩冻得青白绝望的脸,和生挖魔心那天,脸侧沾着鲜血,神情绝望的谢停云重叠起来。 他们的容貌,名姓,和过往没有一分一毫的相似,可是宁沉在这一时刻却依旧感觉到他们两人重叠起来了。 那压抑黑暗的十八年被谢停云毫不留恋地抛弃,他被谢婉温柔而毫无保留地爱了数十年,重新长出了崭新的血肉和脊骨,能独挡一方,沉静疏离,君子如玉。 在这里,谢停云有爱他的娘亲,有爱他的师父,有听话又调皮的师弟,有可爱又黏人的本命剑,有一点也不威严,抢着不让道灵丢掉喜糖的师叔们。 谢停云再也不用忍受毫无理由的殴打和谩骂,他成了如今站在这里,会笑、会无奈、会嗔怒、会快乐的,宁沉爱的那个谢停云。 …… 天南落寞地看着宁沉眼眸紧闭微颤的样子,有些难过。 明烛还是满身天谴诅咒的模样。不尽渊中的怨鬼受到天谴的指引,并未因为不尽渊的威压而沉睡,始终环绕在明烛的周身,啃噬撕扯他的神魂,永远不得善终。 因为天谴加身,所以明烛也有幸不受不尽渊的影响而沉睡。 他将会一直保持清醒,感受着无时无刻加诸神魂之上的噬咬之痛和贯穿之痛,就靠着这个方式一点点消弭着怨灵千年来的怨气,直到所有死在明烛手中的怨灵执念消散,天谴才会消失,他才能开始他那几千世的轮回畜牲道。 天南手背上也有一小片天谴。 他怎么说都是受益者,因而从明烛身上引渡天谴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意外地没受阻碍。 然而就连手背上这么一点,明烛都嫌多,皱眉压着他要渡回来。 天南愣是没肯。 幸好这点强度的怨灵噬咬天南还能承受,不至于当场灰飞烟灭。 有了天谴,天南也能同明烛一起去投畜牲道了。 这本来就是他应该和明烛一起承担的。 明烛看了一眼宁沉眉间亮起的魔纹,抬手轻轻点在了上面。 那道魔纹是明烛尝试着把宁沉识海内的怨气引渡出来时,宁沉眉间自己显出来的。 天南紧张地问道:“真的清除得差不多了?他是我的恩人,你别再偷偷下黑手杀他了,听到没有臭狐狸?” “……听见了,你都说吾多少次了。”明烛确认宁沉识海和经脉内再没有一丝怨灵怨气之后,这才收回手,“人族圣子不是想要魔心来着,这具身体尚还保有生机,魔心还在跳动,也不知道他们还要不要。” 天南担忧地说道:“应该是要的吧?幸好魔尊神秘高深,连身体都有一模一样的两具,他们两人才不至于生别离。” 说到这里,天南又想到了明烛做的事,气恼地离远了一点,闷声闷气道:“都怪你。” “……” 明烛看着那道轻灵又难过的魂灵背影,沉默半晌,哑声说道:“抱歉。吾……确实做错了。你们本就不应当原谅吾。” 他杀的每一条命都是天南素未谋面的同族。 他爱天南,却因为偏执和仇恨用错了方式,总是让天南难过和隔应。 天南从来对他没有说过爱,想来是恨他的。 明烛知道这是他应得的。 天南被天谴折磨之后还要随他投入几千世的畜牲轮回道,以天南的神魂强度,挺过天谴都已经是万幸了,走完这么多世的畜牲道,还能有命在? 只可能原地魂飞魄散。 明烛只想自己偿还因果,本来把天南托给正道的人带出去,便完美了。 天南这样单纯的人,出去之后不必背负仇恨和痛苦,只要奈何桥一过,前尘往事种种随风散。 多好。 这些本来就不应该天南来承担。 可天南还是下来了。 明烛如今连看天南一眼都极为满足,更不用说看着天南如今依旧安安稳稳地他面前活蹦乱跳。 明烛自觉已经够幸运了。 天南便这样恨着吧。 只要他能活着。 天南本来想把宁沉挪到平整舒服一点的地方放着,但他们是魂灵状态,压根碰不到宁沉,只好就这样了。 明烛道:“如果魔尊这具身体要上去,你便一起上去吧。天谴吾来背。” “吾走一世畜牲道,便有一个死在吾手中的怨灵能够投得富贵安平长乐胎。吾的因果债,吾自己还。” “天南,你……” 天南霍地转过身来,眼角带泪地看着他,恨恨地说道:“死狐狸你怂不怂啊?你敢看我爱你,不敢看我恨你?就这么想推开我一了百了?” “……”明烛眼神闪了闪,兽瞳悄然出现,又被他强行压了回去。 天南回过身擦了擦眼泪,说道:“我恨你,明烛。恨死你了。” 明烛黯然垂下眼眸。 天南噔噔噔地跑回来,他走到明烛面前,强行凑到明烛面前,要他看着自己,随后低声说道:“小狐狸,我现在这点尚还成型的魂魄,是你用我同族的鲜血供养起来的,我不可能毫无芥蒂地接受这半条残命,和你。” “我知道你想让我活,为了我好,擅自消除我记忆,把所有因果和鲜血债背在你自己身上。” 明烛喉咙滚了滚,说道:“那是吾的一己私欲。你不必为吾开脱。” 天南吸了吸鼻子,说道:“臭狐狸。我说过了,我和你一起偿还所有的因果。直到让所有枉死的魂灵得到偿还之前,我依旧恨你。” 可是若是天南执意接受天谴和轮回,直到偿还所有因果之后,天南唯一的结果,只会是神魂不堪承受,最后消散于天地之间。 “……” 明烛喉咙滚了滚,他静默半晌,兽瞳泛红,却是笑了:“……好。” “那吾便带着你的恨,同你一起,直到最后。” * 破碎的尖锐石子深陷入掌心,而宁沉依旧无所察觉。
147 首页 上一页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