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不太坏就好,这就是维恩对他们的全部期望。 “我之后还有其他安排,规划,布局的自夸已经听得够多了,现在只想去看看你们生产出来的成品怎么样。”另一边的安塞尔也被无止境地打机锋整得有些疲惫,不自觉地提高音量,皱起了眉头,语气有些严厉:“你们的工地负责的是最重要的承重柱部分,我希望您能给我一个和您说的场面话一样漂亮的成果。” “怎么还说急眼了呢,表哥。”维恩深深地看了一眼总监,然后笑着上去打圆场,“詹斯先生的尽心付出我们都由有目共睹,一定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对吗?”维恩边说着,边将手里的名单递给安塞尔。 “对,当然……”詹斯眼神有些躲避,掏出手帕擦了擦不存在的汗,总觉得这个笑眯眯的小少爷,反而比皱眉怒目的大少爷更加可怕。 安塞尔瞥了一眼手里的名单,不知道有没有看清,只是垂下眼睛转过身,闷闷道:“请带路吧。” “好……”詹斯想跟上去,维恩左跨一步,挡在他面前,将手中的卷钞塞在他的西装上衣口袋里。 詹斯本来看维恩还给自己说话,以为是这点贿赂起了作用,现在却一下慌了神,低下头,眼睁睁地看着维恩伸出一根手指将露出的钱筒慢慢按下去。 验收的过程很顺利,看了几样基本都合格了,安塞尔的脸色也缓和很多。 安塞尔高兴,维恩也高兴,但心里还是有些不得劲,趁着安塞尔还在忙,他百无聊赖地到处闲逛,看着刚过完圣诞就回来冒着严寒开工的工人们,又摸了摸身上的厚实冬衣,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自己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需要付出体力劳动的阶级,变得富足起来的? 不对,他想,我没有离开,我只是攀附,就好像双手吊着树杈的人,短暂地离开了地面罢了,总有一天,要回去的。 总有一天……维恩眼神暗了暗,他的根在那里,除非,他自己长成一棵大树。 沉寂了好久的野心似乎又慢慢苏醒,不同的是,从前他费尽心思爬着名利场,而如今,虽然是假的,但他就是名利场。 “小少爷小少爷,可别踢翻我的桶了。”维恩正在神游天外,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维恩低下头只见一个六七十的老人坐在他面前,靠着墙正吃着冷硬的黑面包。 “老人家,您多大岁数了,还出来干活?”维恩蹲下身子,老约翰很大方地掰了一块面包给他,掉下来的面包屑又用手指粘起来吃掉。维恩认出他就是员工名单上的老约翰,因为年纪很大,维恩就记住了。 维恩啃了一口黑面包,含在嘴里,有些咽不下去。他从小时候就在怀疑,这种面包里面是不是真的掺了木头屑,不然怎么会这么难吃。 “要生活嘛,不出来干活就没有饭吃,全家都要饿死了。”老约翰爽朗地笑笑,或许是因为能靠自己的劳动赚到钱,黑面包都变得格外香甜,“我每天天不亮就过来了,干活也最卖力,不比那些年轻人差,这样他们就不会嫌弃我老了。” 维恩又啃了一口面包,苦涩酸硬,老约翰有些狡黠地冲他眨眨眼睛:“这可是花了好多钱托关系才让我进来的,别的地方哪里还招我这么老的……”他说了,又有些后悔,眼神乞求地拉了拉维恩的袖子:“你可别说出去啊……” 维恩笑着点了点头,伸手将他头上沾着的石灰掸掉,眼神温柔:“我不说……” “我得好好表现,可不能丢了这份工作……”老约翰放下心来,自言自语,又吃了一口,神情落寞:“我也没多久可以活了,能攒一点是一点,这工作比我的命还重要……” 维恩被他急转直下的情绪弄得有些伤感,虽然见惯了悲惨的人们,但他的共情能力却没有一丝的下降,此时也是眼眶湿润,不知道说什么好。 “维恩,你在这呀。”安塞尔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耳边,维恩一回头,蓬松的头发扫过安塞尔的脸庞。 安塞尔笑了起来,眼里柔情似水,一手架住他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在聊什么呢?” 维恩腿蹲得有些发麻,撒娇似的将身体的重心靠在安塞尔肩上,正想说话,周围的光线一暗,他来不及反应,直接将安塞尔的头搂进怀里。 巨大的石块崩裂的声音如惊雷般炸响,原本矗立在那的五米左右高的柱子竟然从中间断开倒下,砸在他们脚边,溅起的碎石震得小腿失去了知觉,漫天的石灰几乎笼罩了附近的人。 维恩甩了几下头,缓缓睁开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帘子一般,上面的石粉簌簌地向下掉落。 “清水!”维恩看见怀里的安塞尔一只眼睛紧紧闭着,不停向外面流着眼泪,心急如焚,冲着听到声音赶来的负责团队大吼道。 安塞尔推开他,仰头用另一只眼睛看着断了一半的柱子,脸色苍白,拳头紧握,声音发紧:“怎么回事?” 负责人瑟瑟发抖,支支吾吾地解释:“冬天太冷,冻裂了……” 安塞尔冷笑一声,皮鞋踩着地上颗粒大小不一的石粉,顺着这条道一路看过去,发现藏在这里的成品十个有三个带着些许瑕疵裂纹,有些裂纹深入石头内部,才不是负责人说的冻裂,本来就是石料的问题。 “十分之三,这块区域不合格的概率也太大了。”安塞尔的声音冰冷,正好与他眼睛周围的灼烧感形成对比。 “我不想听到冬天冻裂这种理由,你不觉得可笑吗?”安塞尔一只眼睛流着眼泪,另一只眼睛却燃烧着愤怒的火焰:“这项工程本来就是全年的,长期的,泽被百代的!” “我信任你,你却这么糊弄我,我给你拨的款难道不够你买好的石料,不够你尽心尽力做好本职工作吗?可现在呢,这些东西放在地面上都会裂,怎么放到地下去,到时候出了问题,让所有工人用生命给你买单吗?” 安塞尔的声音冰冷彻骨,咄咄逼人,踩在碎裂的石堆上,高出众人一大截,单薄瘦削的身材此时看上去十分高大。 他愤怒地一挥手,好像审判女神挥着手中的长剑,他抿紧的嘴唇与绷紧的面部肌肉在阳光下更像坚硬的石像。但若单看他光洁的面容与金灿灿的长发,再加上一圈桂叶便像极了传说中的阿波罗。 “把你们的报表与账本都交予我审查,从这一刻开始,由艾姆霍兹庄园接管整个工地,直到新的石料与负责人到位,直到整顿完全结束!” “我现在第一个命令是——” 维恩心猛地悬了起来,茫然无措地回头,人群中老约翰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嘴唇毫无血色,老泪纵横,还未吃完的黑面包滚落在地上,被毫无察觉的老人踩在脚下。 请求上天…… 老约翰双手合十,然而审判却冷酷无情。 “我要求你们全面停工,就地解散!” “所有人,等待重新招募!”
第96章 维恩(九十六) 工地上只剩下稀稀落落几个人, 天色已经见晚,冬日寒冷的风再次露出它狰狞的面目。 维恩从马车上取来厚厚的披风,裹在提着提灯检查工人住房的安全程度的安塞尔身上, 对方露出来的指节鼻尖都冻得红红的, 神情却十分专注, 让人心生怜爱。 “安……”维恩犹豫了一下, 轻轻开口, 神情严肃, 似乎想说些什么。 安塞尔听他的声音立马抬起眼, 那双透亮清澈的琥珀色眸子被寒风刺激得微微泛红,含着泪水,就好像被一面镜子照到心底, 维恩心头一颤, 话卡在嘴边,怎么也说不来。 “你是想说我这么做太偏激了是吗?”安塞尔浅浅一笑, 和平日的温和相比还是多了几分勉强:“你觉得我不该这么做是吗?” “……”维恩垂下眼睛, 避开这个问题,只是说着自己的想法:“我以为你会更加温和一点, 慢慢整改整个工地……你也有这个能力与时间, 为什么……” 维恩想起那些离开工地的普通工人脸上绝望痛苦的眼泪,他不相信站在他身边的安塞尔会看不见, 不相信安塞尔看见了会无动于衷。但是,当安塞尔以那种果决决断的态度下达命令的时候, 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他整个人感到如坠冰窟的寒凉。 上一世, 安塞尔不也是用同样的态度, 冷静又冷漠地放弃了对自己的感情,转身离开了吗? 他突然又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和他并不是一个阶级的, 哪怕再温柔再正直,却始终是不一样的,没法真正共情的。 和他们的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不同,安塞尔总是带着天然的傲慢,总是有着充足的底气,觉得什么正确便做什么,不畏惧任何人,在他的世界里,似乎非黑即白,像童话故事那样完美,正是这种闪闪发光的性格在维恩阴云密布的世界里好像耀眼的太阳,让他移不开眼睛,心甘情愿被融化在炽热之中。 他们是不一样的。 有时候维恩会想,善良是需要资本的。安塞尔的善良是阳光,干净天真,而他维恩如果还留存着那么一点善良,应该就像挣扎着破土的小芽,脆弱易死,还挂着名为“利益算计”的污泥。 在他还很穷的时候,他将仅剩的钱给落魄的希金斯伯爵买了面包,回去的路上,他的心突然揪了一下,没由来地想道:那些钱自己都不舍得用,要是自己留下来该多好啊。这个想法冒出来的下一瞬间,少年感激的神情出现在脑海,他的皱巴巴的心又被满足的暖流抚平,他想:值得的,他比我更需要。 可就是这么一瞬间的想法,让他和安塞尔之间的差距如同鸿沟一般。 他嫉妒,是的,他承认他的卑劣,但又不由自主地被安塞尔吸引。 只是有那么一瞬间,在安塞尔坐在窗前,看着远处望不到边的灰蒙蒙的天空时,维恩觉得他好像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无畏洒脱,他眼中的忧愁茫然恐惧坚定,和刚刚展翅就从山崖上一跃而下的雏鹰没有分别。 “作为这个工程的总负责人之一与投资人,我完全是按照程序叫停施工的,为什么不可以?”安塞尔用力摇了摇工人住房的外置铁梯,确定它的稳固程度可以支撑工人上下,卡拉卡拉的声音淹没了他的语气,增添了几分愤怒与冷冰。 “至于被波及到的普通工人,你不用担心,我会给他们准备好待业补贴,如果他们能达到录用标准,之后也会优先录用。”安塞尔松开手,声音还是那么轻柔温和,之前的种种情绪错觉一般消失无踪。 维恩有些迷茫,像小猫听不清人说话那样微微偏了偏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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