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恩保持着弯腰的动作, 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耳朵有些发红:“少爷?” “里面衬衫太短了。”安塞尔强作镇定地回答,想叫他回去换掉, 但又想起维恩并不富裕, 悄悄改口:“我们明天一起去买。再买几条背带,你跟在我身边, 穿得体点总是没错的。” 维恩笑着松开他的手,拿起松软的干毛巾轻柔地为他擦拭头发:“明天?明天不是还要打猎?”白色的毛巾轻轻地擦着鬓角, 安塞尔仰着头闭起一侧的眼睛, 金色的睫毛颤颤的。 维恩觉得他有些可爱, 想要低头亲吻他睁开的那只眼睛,可还是克制住了。大部分时间安塞尔的边界感还是很强的, 他会拒绝不合时宜的拥抱亲吻,有时语气甚至很严厉。就好像对他来说,生理上的欲望只是次要的,他更在乎精神上的契合。但也是这么一个人,一笔一划地在维恩胸口用手指写下“lust”,嘶哑着声音说自己是欲望的囚徒。 上一世,维恩总是听到威廉半开玩笑地说安塞尔“疯”,安塞尔垂下眼睛温和地笑着,并不反驳。维恩当时嗤之以鼻,可亲眼看见安塞尔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骑着谢诺夫从山坡上冲下来之后,前世的种种在脑海里越发清晰,哪怕他不愿意用“疯”这个字来形容安塞尔,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温柔的男人身上有一股劲。 疫病纵横,经济危机,爱人背叛,母亲去世,接连的打击之下,安塞尔把自己锁在书房里一天一夜,就在大家都认为他撑不下去的时候,他面色如常地打开门,慢条斯理地吃完面包喝完水,正式向法院递交破产申请。 破产后,安塞尔将祖上留下的艾姆霍兹庄园变卖,偿还了债务,带着剩下的仆人搬到了没有花园的老宅子里。他还留着一套高档的西装,不是为了怀念,只是为了用于出入各种社交场合。哪怕出门坐不起马车,依旧坚持戴着帽子拄着手杖,拜访昔日朋友时,也会在门口认真拍去身上和裤脚的灰尘。 这些都是维恩听说的,他很难想象有这么坚韧的人,所以当他在宴会名单上看到安塞尔的名字时,有些害怕看见他颓废憔悴的模样。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再次见面,安塞尔背挺得笔直的,还是那副矜贵温和的样子,只是眼神更加忧郁沉静。 维恩才知道有些人皮囊不过一张纸,有些人骨头却是玉做的,若非一寸寸打碎,绝不会低下高傲的头颅。 似乎是维恩的眼神太过专注,安塞尔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住毛巾,低声道:“我自己来。” 维恩听话地松开手,安塞尔用毛巾包着长发用力搓着,接着之前的问题:“我刚刚在下面遇见了法瓦尔,他说可以把自行车借给我们,明天打猎的时候我们可以骑到镇子上,买点东西吃完午餐再回来。” 维恩想起了之前约好逃跑的事,忍不住笑着点头。一方面是惊讶安塞尔还惦记着这事,认真得可爱,另一方面是他巴不得安塞尔能在这次的活动之中少骑马,他上一世忘记问了,为什么身为猎马的谢诺夫连枪声都不怕却会突然受惊,但人多马杂,又在森林之中,小心一点准没错。 “如果你会骑车,就分开骑,如果你不会,我就载着你。”安塞尔微笑着,维恩轻轻点头:“我会骑车。” 这倒是有些出乎安塞尔意料,毕竟自行车也算是一个稀罕玩意。维恩解释道:“我小时候大概八九岁的时候,有一个大几岁很有钱的朋友,他带我骑自行车,听收音机。” 安塞尔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名字,一个维恩在晕倒时喃喃的名字。他有些不自然地顿住了,移开视线:“怎么没见你们现在联系?” “小时候的朋友,早绝交了。”维恩满不在乎地笑笑,他注意到安塞尔微微皱起眉头又放松,疑惑道:“怎么了?” 安塞尔觉得维恩这么漂亮,性格也开朗,长到十八岁有一两段恋情是可以接受的,不论是表弟,还是“安”,过去感情有多么好,只要现在没有继续交往就可以。但这些话他是没有立场,不能说的,只好转移话题。 “就是突然想到了一些有趣的事。”安塞尔仰起脸,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你知道吗?自行车第一次研究出来的时候,前轮比后轮大一圈,骑起来非常不稳。” 维恩认真地听着,“那怎么办?” “他们改进的方案就是继续加大前轮,越不稳越加大,越来越大,最后前轮快有人那么高,后轮小得像头上戴的帽子。骑上去,就好像在骑独轮车,还是那种脚碰不到地的独轮车。这下不仅骑的时候容易摔,下车的时候稍微犹豫一下,就会失去平衡栽到地上。” 维恩想象了一下那个滑稽的画面,哈哈大笑起来:“这些聪明人也有这么笨的时候。” 安塞尔也跟着笑,“我第一次骑车的时候,轮子还是木制的,摔了好多次,那时候小,一摔就哭,母亲之后就不准庄园里出现自行车。” 难怪,维恩之前还在想为什么昂贵的纯血马都买得起,自行车却要到处借。“我骑的车是橡胶车轮,车身也是钢管的,好骑多了,不过有一次也摔得很惨。”既然安塞尔都说了小时候的糗事,维恩也不能藏私,想了想开口道。 “那个时候小镇上有一个很高的坡,那个有钱朋友和他的朋友们告诉我,冲下去,速度会超级快,超级刺激。我信了,我骑着车冲下去,真的超级快,超级刺激。耳朵里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见,眼睛里只能看见掠过的线条。”维恩露出开心的笑容,轻声说道:“他们没骗我,可是他们不知道刹车坏了。” 安塞尔本来笑盈盈地听着,他也喜欢高速移动的刺激感,可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脸色一下沉了下去,眼神冷若冰霜。维恩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住口。安塞尔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低沉:“然后呢?”言善廷 “还能啥,就摔了呗。”维恩很轻松地耸耸肩,想带过这个话题,但安塞尔盯着他的眼睛,语气有些严厉:“维恩。” 维恩叹了一口气,知道糊弄不了他,只能垂下眼睛,整个人都有些泄气,老实交代道:“坡下去是一个工厂的围墙。父母本来不准我和他们玩,就担心我不小心弄坏什么贵重的东西,是我偷偷和他们玩的。我当时害怕极了,不敢跳车逃跑,因为我赔不起,我太穷了。” 安塞尔笔直地坐着,胸口剧烈起伏,手揪住床单,眼睛红红的,声似磨铁:“然后呢?” 维恩笑了,声音轻轻的,思绪好像又回到了久远的过去,眼里模糊的都是往昔的倒影:“我想了个好办法,用自己的左边身子去撞上围墙,有了缓冲车子就不会坏了。事实证明我是对的,自行车只有一个横杠断了,其他的地方都完好无损。” 安塞尔听得心里一揪,好像要晕过去了,脸色苍白:“那你怎么办,你受伤了吗?” “我的脸肿了两倍大,嘴都歪了,但是消肿之后还是这么好看。”维恩比划给安塞尔看,顺带还笑嘻嘻地臭美了一下,安塞尔面无表情,丝毫不理会他的耍宝。维恩只能接着讲下去:“横杠的铁片插进了我的左腿膝盖,都能看见白色的骨头。” 安塞尔身子向前一倾,从床上下来,单膝跪在维恩面前,双手颤抖地卷起他的裤腿。维恩很不自在地也单膝跪下来,压低身子,帮忙捞起裤腿。膝盖上一道长长的像月牙的白色伤痕,和旁边的皮肤完全不同。 安塞尔轻轻地碰着伤疤边缘的皮肤,垂下眼睛,低声问道:“痛吗?” 维恩抓着他的手指按在伤疤上,无奈地笑了:“你是不是傻,都快十年过去了,怎么会痛?”对维恩来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二十年了,所以能当一个笑话讲出来。 他的话刚说完,鼻子却莫名一酸,他想到自己在遇到安塞尔之前和离开安塞尔之后连狗都不如的生活,那些人嘲笑他,折辱他,把他的血和泪看做是自己的战利品。可这个世界还有这么一个人,连他十年前的伤疤都不忍心触碰。 安塞尔没有说话,低着头,慢慢凑近,维恩以为他要亲吻那个疤痕,于是慌张地捂住他的嘴,把腿放下去,双膝跪地,“……少爷?” 安塞尔轻轻开口,热气打在维恩的掌心,让他痒痒的:“医药费怎么办?” 这个问题一下戳中了维恩心里的伤口,心里和膝盖上的不一样,这个伤口到现在也只长了一层薄薄的纸膜,稍一触碰就血淋淋的。 “医药费比自行车便宜,但我们仍然负担不起,只能让我躺在家里。”维恩苦笑了一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磕磕跘跘地讲述着:“我有一个姐姐,她很凶,比我大六岁,总是打我。我受伤了躺在家里,伤口发炎,昏昏沉沉地,听见她和父母在门外吵架,椅子桌子砸得哐哐作响。姐姐突然打开我的门,哭喊着冲进来,手上举着剪刀,脸也肿着,嘴角带着血,头发披散,双眼赤红,好像疯了一样。” “我很害怕,努力撑起身子,挤出一个笑容,喊她姐姐。她突然就冷静下来了,丢下剪刀,哭着抱着我,那是她第一次跟我说……”维恩哽咽一下,声音抖得不行:“跟我说姐姐爱你。后来没过一个星期,她就嫁人了,用办婚礼的钱付了药费。” 算一算也知道姐姐嫁人的时候才多大,安塞尔怎么会听不出背后的意思。他怔怔地看着还笑着的维恩,睫毛一颤,一颗泪珠滚落了下来,砸在维恩的手背上。 维恩除了在床上还没见过安塞尔哭,这时候彻底慌了神,连忙双腿在地上爬了几步,紧紧地抱住他。安塞尔安安静静地趴在怀里,微微抖动,身上还带着肥皂的淡淡香味。维恩突然有些恍惚,如果安塞尔哭泣的时候一直这么安静,那是不是意味着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安塞尔可能也偷偷哭过。 安塞尔说过发出声音的哭是求救,有的时候是求别人,更多的时候是求自己。可他没有告诉维恩无声的哭是什么意思。 维恩拍着他的背,轻声安慰着,好一会才听到安塞尔的声音,缓慢温柔:“我不会去评判你做得对不对,因为对那时候的你来说钱或许真的比生命重要。我只想让你知道,现在已经不一样了,维恩。你要把你的身体,你的健康放在第一位,再遇到这种事保护好自己,其他的事情我会帮你处理。没有什么会比生命更重要。” 这种体恤的话让维恩鼻子一酸,眼泪也落了下来。 “如果你有困难,只要姐姐愿意工作,就把她接到庄园吧。”安塞尔顿了顿,好像哽咽了一下,接着说道:“你放心,我不是想用她牵住你,我可以请公证人,和她签正式的雇佣合同,不论我们以后的关系如何,都不会因为私心解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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