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清脆的声音响起,两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预想中的鲜血飞溅没有出现,反倒是女王笑了起来。她的嘴唇干裂,皮肤被阳光晒得粗糙又黢黑,脖子粗壮,肩膀有力,和黛儿苍白纤细的体态形成鲜明的对比。 女王偏过头,在黛儿不敢置信的惊恐眼神中用肩膀与下巴夹住了枪身,左手按着黛儿的肩膀,右手摸索着将枪匣卸下,里面空空如也。 那一小块方方的弹匣落在黛儿的胸口,好像火烫了她一下,让她回过神来,漂亮的脸涨得通红,羞恼至极。 “你骗我一次,我骗你一次,我们扯平了。”女王直起身子,大方地笑道,然后将黛儿拉起来。黛儿抿着嘴不说话,任由她牵着走出房间。 外面海风阵阵,黑色的海面波涛汹涌看上去十分可怖危险,远处黑色的山峰好像远古时代诞生的怪物凝视着过路的所有生灵。 交谈进食的人们看见她们都自觉地放低了声音。 “我们这是去哪?”黛儿仰着头看着令人惊叹的自然奇景,轻声问道。 “诺亚滩。”女王张开双臂享受着风吹来的劲爽,短发随之晃动飘扬。 诺亚滩,就好像当年大洪水时第一块露出水面的陆地,它是哈明那的巨峰的背面的一处浅滩,是海难搁浅的人最后生还的机会。 女王要在那里登陆。黛儿侧目看着这个不再年轻却依旧精力旺盛的女人,心想。 我是对的。 冰冷的水猛地泼到脸上,维恩一下从浑浑噩噩的梦境中惊醒,条件反射地想要起身,却发现手被紧紧勒在身体两侧绑在废弃酒馆门口的石柱上。 “是他吗?”维恩听见有人在他的耳边轻声问道。 什么?维恩甩开脸上的冷水,思维慢慢从混乱深处挣扎出来,我现在在哪? “是他。”一个熟悉无比的温柔声音响起。 维恩打了一个哆嗦,惊恐地抬头,只见朝思暮想的恋人出现在面前,身穿着沾满血迹的自发武装队的制服,眼神平静无悲无喜地望着自己。他的身边站着维恩有过一面之缘的武装干员。 周围好像刚下过大雨,安塞尔的头发和他的一样湿漉漉地向下滴着水。 维恩张了张嘴,骇然地说不出话来,安塞尔怎么会穿着这身衣服?又在指认我什么? 他的眼神暗了暗,竟然还有多余的心思去担心安塞尔这样会不会生病…… 干员将手上的枪递给安塞尔,认真严肃地开口:“这是对您的谢礼,您现在可以报仇了!” 报仇?维恩的视线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移动,指甲用力掐进肉里,试图用疼痛唤醒自己的理智。 安塞尔竖起手掌推拒了武器,摇摇头:“现在每一颗子弹都十分宝贵,没必要浪费在俘虏身上。” 街垒的弹药已经严重不足,这句话理由充分,算是说到了干员心坎里。他点点头,又抽出腰侧的长刀递过去:“那就用这个解决吧。” 安塞尔犹豫了一下,接过来,握紧刀柄,然后向维恩一步步走来。 维恩屏住呼吸,觉得每一步都踩在他绷紧的神经上。 安塞尔修长的手指伸过来,在触碰到维恩脸庞的前一秒猛地下沉一把揪住维恩的领口,维恩能感觉到他握刀的那只手上每一块肌肉都在用力,好像心里在进行什么激烈的斗争。 那群人认为自己杀了科林,安塞尔若是和他们一伙的,应该杀了自己和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同仇敌忾,若是不和他们一伙的更应该杀了自己,洗清嫌疑保全性命。 只是那只从来坚定温暖的手怎么在领口微微颤抖? 维恩不想死,可是求饶乞怜的话却说不出口。 他只是扯动着开裂的嘴唇露出一个哀伤的笑容,微微偏头,乱乱的黑色微卷长发垂下来,眼眶红红的,里面是无限的眷恋,似乎是想将面前的人影深深刻在自己的虹膜上,哪怕闭上双眼坠入黑暗,也再不遗忘。 “你必须杀我。” 维恩轻声道。 这个理智冷静的男人为什么在这个关键时刻犹豫不决? 安塞尔眼皮抖了一下,抬起眼,琥珀色的眼睛好像深不见底的湖泊,和之前的冷冷审视不同,上面泛着熟悉的温柔的波纹,让人联想起暖洋洋的太阳。维恩觉得安塞尔的瞳孔在看清自己之后微微欣喜地放大了一圈,在阴天昏暗的天光里看起来更加明显。 “这谁说了都不算。” 安塞尔用气音笃定地说道,似安抚,似许诺,左手的长刀高高举起。 寝殿之中。 伊格站在拉紧的窗帘旁,手中端着已经燃尽还迟迟未点上的烛台,静静地看着躺在床上缓缓睁开眼的皇帝。 “几点了?”托雷的声音嘶哑如刀片磨铁。 “还早呢,陛下可以再睡一会。”伊格轻声回答,语气说不出的婉转温柔。 “外面为什么这么吵?” “在放烟花庆祝吧。” “人也好吵。” “庆典上人们开心也是正常的。” “格雷医生为什么今天没来?” “因为陛下的病快要痊愈了。” 托雷沉默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声音幽幽的:“你为什么不去参加庆典?” 对答如流的伊格一下愣住了,托雷艰难地翻过身,看向伊格的方向,黑暗之中,这个忠心的下属的表情看不分明,只能看见模糊的挺拔的身影。 “你逃命去吧。”托雷说道,脑袋陷在柔软的枕头中,缓缓闭上眼睛。他虽然重病在床,但意识偶尔还是清醒的,尤其是最近症状减轻,伊格在房间外与各个大臣交谈的声音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失势了。若自己没有生病,这一天应该不会那么早到来,如果鼠疫没有爆发,他一定能有足够的时间实现自己的抱负。 但是现在一切都完了。真是讽刺,前任女王也是在重病时被夺权,凄惨死去。而现在命运轮回,又应在了他的身上。 他以为所有人都会弃他而去,但是一梦醒来,伊格还站在房间的角落里。伊格有一技傍身,不论是谁登基,都有自己的活路,没必要和他绑在一起。 “这么久以来辛苦了……” 伊格低下头,抓下自己的白色假发,露出斑斓的头皮,克制不住心中压抑已久的感情。他的肩膀抖动着,好像又回到了造船厂冰凉的海水中。 “您不允许……”伊格哽咽着,将脸埋在自己的假发中,这个平素冷酷残忍的男人此时声音断断续续,十分怯懦:“不允许我同您死在一块吗?” 托雷心跳漏了一拍,觉得自己听错了一样皱起眉头,好一会才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比起讨厌恶心,他内心更多的是荒谬与不理解。 伊格从假发之中偷偷看着他,绝望又期盼地希望得到一个恩赐。 “抱歉,我一直不知道你……”托雷的声音就像被人掐住脖子那样艰涩,浅灰色的眸子情感复杂,但是他还是反转手掌轻轻勾了勾,“过来吧。” 伊格扑到床边,虔诚地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拉住托雷的手,将额头贴上去,神情一下安宁起来。 托雷的手指动了动,伊格头上长出来的细细短短的头发茬摸起来软软的,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养的小狗。他的心里有些异样,一种暖暖的痒痒的好像绒毛般的心情,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片刻之后,房间的门被打开,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闯了进来,叮当的盔甲碰撞的声音清脆可怖。 两个士兵走到窗前,一个拿起一个托盘,一个将病重的皇帝从被窝里拽出来,像托雷那么高的身材此时却被抓小鸡般单手提了起来,可以想象那身华贵的睡袍下是怎样的形销骨立。 托雷看着托盘上的退位书,手中拿着被强行塞进来的羽毛笔,不屑地笑了笑。 “都闯进我的寝殿了,法瓦尔还想着要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他抬起手想将羽毛笔有多远丢多远,却被士兵用动作制止了。 士兵的声音冷硬轻蔑:“陛下,你签了这个,我们会放你一条生路,让你从后门逃生。不知你,你的这个罪行累累的恶犬也可以和你一同离开。” “不需要!”伊格咬牙切齿地回绝,手却被托雷紧紧握住,病态的掌心好像火一样烫。 托雷垂下眼睛,这场病痛让他看上去憔悴衰老了不少,再没有刚刚登基时的豪气万丈。他轻轻对着笔尖哈了一口气,融化有些凝固的墨水,然后一笔一划在退位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伊格的眼神震惊不解,一把抓住托雷的手,却被士兵拽着按在地上,几个枪口对着他的脑袋。 不要,至少不要是因为我妥协……伊格的心一空,荒谬的想法升起,随即又自嘲地笑笑,自己可能又自作多情了。言扇汀 托雷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将剩下的一半名字写完。士兵拿起退位书检查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松开手,退后一步,倨傲地看着托雷和伊格二人:“你们可以走了。” “走吧。”托雷一点脾气也没有,掀开被子,艰难地下床,身形一晃,已经站起来的伊格赶紧扶住他。 在排场两列的士兵的注目下,两人摇摇晃晃相互搀扶地向外走去,身影萧瑟孤寂地在烛火中拉长。 门口站着穿着制服的丽兹,野心在她漂亮的脸蛋上昭然若揭,深蓝色的眼眸傲慢地打量着这场权力角逐中的失败者。 托雷冷冷地和她对视一直到两人擦肩,都恨不得将对方拆骨扒皮生吞入腹才舒心。 法瓦尔信守承诺为他留了一扇后门,但是当托雷一步踏出,却被眼前的景象逗得想要发笑。 城门外等待着的是手持铁铲石锤的百姓,黑压压一片,虎视眈眈,满身怨气。 好,好一个放条生路! 托雷定定地看着面前仇恨地瞪着他的人民,内心突然悲凉起来。他自认为对不起的人很多,却绝没有对不起他的子民过。他在位期间宵衣旰食,勤勤恳恳,为什么最后落得满身骂名? 他渴求的权力到头来不过一场空,下一个被权力戏耍的人又是谁? 我错了吗? 他突然觉得累了,不想继续了。 就这样吧…… 托雷释然地张开双臂,放弃了所有抵抗,闭上眼睛,眼角滚落一滴心酸的泪。 人群沉默了一会,终于有人大着胆子挥着铁锹冲了上去。 接着更多的人冲上去。 铁器与皮肉骨头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鲜血飞溅,他的理想他的未来也随着骨肉化作碎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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