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太大了,决明纵有肉白骨之能, 现在也不好立即让它长好。 而他要是带着这样的伤口回到太监房中,身份定瞒不住,说不定还会连累其他的太监…… 决明的眼神微有些涣散, 只敢咬牙接着逃。 或许他今日的运气,都用在此处了。阴差阳错之下,竟是又撞进了灵台殿中、这最最隐秘的一处。也是决明近来费尽心机,想要接近的地方。 霁摘星的寝宫。 这寝宫外的把守,比皇宫其他处都更森严。决明也是抱着赌一把“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的念头,再加上箭在弦上,若连霁摘星的面都见不到便死,未免太耻辱的一口意气,才斗胆闯了进来。 然后才发现他赌对了一步,里面伺候的宫侍比他所见过的都要少,更没什么带刀的禁卫。 伺候的人虽少,但这处寝宫却妆点的很精致华贵,暖玉生香,金雕镂画。便是一张随意卷起的画,都是价千金的名师手笔,压在桌面的雪白堂纸,也是一寸大小便能换一锭金。 决明看着这些精致物件,先是有些喜爱欣赏的,紧接着便想起它们的来历,微皱起眉,有些嫌恶——霁摘星便理所应当的,用着这样的好物件? 不喜欢的人过得好,便也让他不喜起来。 便是这个时候,门帘上串的鲛珠被轻轻拂动,发出珠落玉盘般的沁人声响,一个女子的脚步声传来。 决明早已用药物遮掩身上血腥气,此时也不慌不忙,躲进房梁阴影之上,影匿身形。他半蹲下来,借着一丝缝隙窥看外界。 “星君,那些旧书都已晒好重新规整,您要的卷轴也放进去了。” 决明这个时候,才发现来的不止是一个女子,女子身前一步是个身形修长的少年,只他脚步太轻,决明才没听见。 看不清形貌,决明也早就忘了霁摘星长什么样,但凭借称呼,还是可以辨明身份的。 决明眼中顿时便添了几分嫌恶。 “外面似乎出了什么事。”女子始终低垂着头,十分乖顺的模样,“奴去让他们脚步轻些,莫惊扰星君歇息。” “嗯。” 霁摘星道:“这里不必你再伺候,早些歇息吧。” “是。” 这声音倒是很好听的。 决明掏了掏耳朵,心道是锦衣玉食,将霁摘星嗓子都能润成这样? 女官退下后,寝殿中便仅剩霁摘星一人,两盏被风吹不灭的青灯微微晃荡,映的光影明灭……和横梁上潜伏的决明了。 霁摘星似乎没有要歇息的模样,他又去了侧室中,重新点燃案台旁的灯盏,侧室一下明亮许多。那寸寸金的雪白堂纸被他压在桌面,霁摘星研磨提笔,手腕勾悬。 十分寂静。 而决明也下了房梁。 就像他那唯一能排的进绝顶高手行列里的轻功所该发挥的那样,哪怕四周落针可闻,决明也没有发出分毫声响。 他无声接近,指尖暗藏银针,像是风一般地穿过隔绝侧室的一片鲛纱中。 然后微微呆怔住。 霁摘星正背对着他在案台上写字,似乎没有察觉,而这本是一个绝好钳制的时机,他却愣住了。 窗户大开,正可看见半圆皎月,那月光也无所保留地倾泻入窗,似披银缎,简直不好比较和桌案上的灯盏哪个更亮些。而霁摘星似乎刚刚洗浴完,微湿的黑发披在肩上,极浓稠的黑色散开,但也看得出他肩颈漂亮的弧度,似被遮掩的旖旎,隐约透出的一点苍白细腻的肩背肤色。 月光笼在他的白衣上,那白衣略显宽松,却也收束出了极好的腰身。他坐的笔直,漂亮的肩背一览无遗,身形说不出的好看落拓。 是一个极美的背影。 以至于决明怔住了,甚至开始重新怀疑眼前这人是谁—— 霁摘星停笔了。 他极轻地道:“五师兄。” 这一声几乎是惊雷乍起,以至于决明甚至来不及思考,便威胁道:“不准动,我手中一根银针,上面淬的是迷心散。” 剧毒之药。 决明是怕他喊人,而霁摘星原本准备转过身来,此时身形也顿住了,应道:“好。” 声音平静而冷淡。 这种冷淡让决明觉得有些不对味。他原本想好了如何质问霁摘星、如何羞辱惩罚他,但是这个时候,脑中却忽然蹦出来一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五师兄身上,有竹叶青的香味。” 决明不喜欢喝酒,是曲清星喜欢喝竹叶青,他便连酿了数十年。 但决明此时还是露出了狐疑的神情。他连血腥味都遮掩掉了,怎么会遮不住酒香。自己也闻了两下,沉声道:“分明没有。” “……师父曾说过。”霁摘星似乎顿了顿,“五师兄轻功极好,少有人能察觉你的行踪。但你体质特殊,时常酿酒,恐身沾体香异味会成弱点,让你改掉,你没有听。” 决明仔细回忆了一下,师父的确说过这样的话,但都不知是多少年前了。 而且是这么小的一件事,霁摘星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琢磨片刻,决明嗤笑道:“你记这么清,是不是因为看见我给清星酿酒,心生嫉妒?” 霁摘星这次沉默的久了些。 虽然是他意识尚未觉醒前做出的事,但他此时也不是很介意说出来。 霁摘星道:“我记这么清,是因为要给五师兄配清除体味的药浴香囊。” …… 决明忽然想起了更多的一些细节。 在几年前,师父似乎经常念叨他身上易染酒香,实在不妥。但是从某一天起,忽然便不念了。 也是从那天起,他每周一次的药浴中,总是会多出两个香囊来,他拆开看过,那香囊中不过是些寻常草药,便没有在意。 只日复一日的习惯,又是某一天起,那两个香囊不见了。 但那时正逢曲清星被迫归大梁,嫁溟灵。他不知真相,心中难过极了,也没心思去问从前都有的香囊,怎么忽然便没了。 霁摘星未觉醒以前做这些事,其实也有讨好师兄的念头,只是他内向不好说,想过五师兄或许有一日发现,会向他道句谢。 只是到最后也没有等来。 忽然问出一件令自己愕然之事,决明心乱如麻。或许是终于意识到,他从前和霁摘星的关系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恶劣,而他甚至隐隐冤枉了霁摘星…… 道歉不是,道谢也不是。决明咬了咬舌尖,努力的厉声问道:“那你为何要抢清星的身份,难道溟灵男妃的位置,还不足以让你满足?” 背对他的少年,低笑了一声。
第153章 暴君今日仍未废后(二十七) “抢——五师兄, 这话是小师弟和你说的吗?”霁摘星的衣摆微动,让决明捏着那两根针的手微微收紧了些,但好在霁摘星似乎没有回身与他相斗的意思,他只是研起了磨, 衣袂飘动间, 似复写起了字。 不知为何,决明竟生出些微的庆幸来。 他原本能毫不犹豫地射出银针的, 可是因为那几年配香囊的情谊, 似乎一时之间, 又有些下不了手了。 决明道:“小师弟没有说这样的话。” 曲清星那样的完人, 当然不会对同门师兄有这样恶意的揣测, 他只不过是未尽之意……以及, 也没有反驳。 决明忽然沉默。 这样的信息,却给了霁摘星一些误解般。 他低声道:“好。”像是有一些宽慰意味, 然后又:“五师兄希望小师弟来溟灵吗?” 不需如何思考, 决明已下意识回答:“绝不。” “那小师弟希望来溟灵……” 他又不和你一般。决明如此想到, 也骄傲地打断道:“他也不想来。” 霁摘星对他的同门师兄, 脾气似乎出奇的好。被这样打断也没有生气, 声音温和地问道。 “——那你凭什么以为, 我就很想来呢?” 霁摘星为什么会想去溟灵呢?他也是男子,便甘愿承欢别的男子身下,甘愿由江湖入朝堂, 甘愿成大梁向名声极为暴戾的溟灵帝君进献的“诚意”吗? 决明从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因为在他想来,霁摘星似乎过得不错, 荣华富贵虽是俗物,但也的确是许多人都梦寐以求之物。 霁摘星又提起了以前的一些事。 “师父在教我们入门招式时,让我们确立修炼本心。” 说是本心, 其实也就是小孩子的愿望和梦想,青山派的掌门极为一板一眼,盯着他们要他们说。也就是他门下几个弟子的确不流于凡俗,才没有说出“以后要住大房子”、“以后要把飘香楼盘下来”这样的话来。 霁摘星知道的这些,原是掌门为了激励这个原本的关门弟子,才告诉他的。霁摘星小时候还没有过目不忘之能,记东西慢,这些话却记得很清。 “大师兄要学会火凤心法第十重,做孟家最英明的家主。二师兄要勤加习武,做武林盟主,娶第一美人……” 决明有些古怪地想笑,原来二师兄每天冷冰冰的模样,还有着娶第一美人这样的梦想。 少年的声音温润好听,说话的时候也像念着诗句般。决明情不自禁便听下去,他听到霁摘星说,“五师兄要做天下第一的神医,日后打招牌要叫活人不医”时,竟也勾了勾唇角,莫名有些动容。这些话他当然记得,说时意气风发。 霁摘星没说自己的本心是什么。 他只是跳到了小师弟曲清星的身上。 “小师弟的修炼本心,是要做大梁未来的君王,他想改变大梁积贫积弱的现状,想做千古明君,想大梁不必畏惧任何国家。” 这几乎不像一个年幼的孩子,能说出来的话。 霁摘星的声音依旧平淡,他说道:“那一日起,我便和师父说,我的本心,是要辅佐小师弟,做大梁的明君。” 决明忽然便说不出话来。 他其实心底有些微妙,又有点不忿。 这种情绪被他归为,对霁摘星说到却没有做到的不满。他依旧横眉冷对:“可你最后,没有辅佐他,来了溟灵。” “因为就在大梁士兵前来青山派的那夜,小师弟来找我,说他不能离开大梁去溟灵。他需要有个人,易容成他,作为大梁的皇子——又或者说大梁的质子,跟着兵队离开。”霁摘星音调温和。他甚至并不像是在解释,只是平淡地陈述完事实罢了。 甚至最后留了一分薄面,没有将曲清星拿他的心悦作为筹码,拿与自己厮守的资格作为钩子,来压垮霁摘星最后一分理智的事说出。 哪怕霁摘星也很清楚,山高水远,能再见都是妄念。 霁摘星的话似有一些击破决明的理智。 决明一直以为是霁摘星问心有愧,他欠了小师弟良多。但现在就像世界光陆怪离,骤然颠倒了个,一切都反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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