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想请也晚了。” 姜冬月不冷不热地瞥他一眼,“因为你妈回去肯定病了。” 唐墨顿时心里一咯噔,正要细问,就听姜冬月慢悠悠地道:“不是头疼就是脚疼,躲不过再添个腰疼,反正是绝对不能给媳妇伺候月子了。” 原来如此……唐墨哼哼两声,端水盆擦洗干净就去睡了。 他确实累得够呛,没多会儿便打起了呼噜,梦里却不怎么安稳,一忽儿在工地被人诓骗着结伴去挖煤,一忽儿在木匠厂不知怎的着了火拼命泼水。 正走投无路时,马秀兰忽然拄着铁拐杖喊他快跑。 唐墨大吃一惊:“妈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马秀兰:“姜冬月打的呗。她法术太高,妈打不过,得回洞里再修炼三百年!” 唐墨迷迷糊糊地想:“冬月哪儿会什么法术啊……” “当然会!”马秀兰说得斩钉截铁,“刘建设欺负你,冬月打断了他的腿,妈现在落成这样,已经算不错了。” “但是你放心!冬月快生孩子了,我这就找和尚收了她!” 唐墨急忙喊道:“不行,不能收!冬月是个好妖怪,她没吃过人。” 然而马秀兰不听他的,转眼就带了七八个光头,个个手里托着脸盆大的金钵,围在家门口念咒要收走姜冬月。 还有个看不清模样的躲在高处,轻声质问他:“你怎么知道姜冬月没吃过人?” 唐墨:“我真知道,冬月是个好妖怪。” “你怎么知道姜冬月是……是个妖怪?” “妖怪咋了?妖怪也是我媳妇!”眼看光头们围拢过来,唐墨急得双手乱挥,“冬月!冬月你快跑啊!” 他越喊越急,忽然想起姜冬月大着肚子跑不动,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冬月没吃过人!她是好——冬月?” 唐墨眨眨眼,又眨眨眼,这才发现刚才在做梦,而他不知怎的已经坐了起来,心脏怦怦乱跳,后背全是热汗,喉咙也干得发疼。 但姜冬月没有给他倒水,反而抡起扫炕炊帚抽在他肩膀,凉凉地开口:“原来你夸我好,就是因为我不吃人啊?” “……” 唐墨用力咽了口唾沫,一开口声音喑哑:“冬月,水。” “喝什么水啊,老实交代。”姜冬月又抽唐墨两下,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唐墨:“?!” 唐墨有些混沌的脑子“刷”地清醒过来,后脖颈汗毛根根竖起,一双黑亮眼睛瞪得老大:“冬、冬月?” 姜冬月点点头,故意板着脸:“是我。你发现我跟从前不一样了,对吧?” 唐墨明显变了脸色,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像卡了壳的机关。 但他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只转个身环抱住姜冬月,两条胳膊轻轻颤动。 姜冬月:“……?” 她知道唐墨个子高胆子小,表面看起来啥都不在乎,其实怕鬼怕怪,但从没想过唐墨会悄悄发现她的不同,甚至疑心她是个妖怪。 看这模样,唐墨估计认定了她有些古怪,并且在想哪怕她是妖怪,也照样跟她过日子,权当啥都不知道。 摸着良心说,姜冬月其实非常感动。 她享了天大的福运重来一遭,自然比年轻时的自己更强些,不但把唐墨从工地拉回来,还保住了家里的钱,连马秀兰都明里暗里收敛许多。 大姐姜秋红夸她长出了胆子和脑子,亲妈林巧英夸她历练出来了会说话。姜冬月也挺高兴。 可高兴之余,心里难免有点空落落的。 现在,唐墨将最后那点空隙填满了。 “老黑,”姜冬月伸出手,费力地推开唐墨,低声道,“其实吧,我确实跟从前不一样了。” 唐墨飞快张嘴:“别说出来!叫人听见就糟了!” “……” 姜冬月这才发现唐墨整个人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弦,不但拳头攥得死紧,连脚趾头都弯得像鹰爪。 好家伙,这要实话实话,唐墨以后不得天天悬着心尖过日子?夜里还能睡着觉吗? 可是她已经开了张啊! 姜冬月一时间仿佛被架在火上烤,脑子飞速旋转,终于勉强接上线头儿,磕磕巴巴地道:“其实也没啥,就是我运气好赶上神仙托梦,梦到咱家以后的事了。” “我梦见自己生了儿子,但是难产没挺过去,然后你马上娶了新媳妇,我、我就……” 唐墨“嗖”地睁大眼:“呸呸呸,你这胎怀的顺利,肯定母子平安,不对!我咋可能另娶?我不是那种没良心的男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姜冬月瞪他一眼,顺着往下编,“你后娶的就是工地上做饭的寡妇,所以我才不让你去工地,知道了吧?” 赶紧记脑子里,以后别瞎想那么多! 唐墨挠挠头,半信半疑地道:“不能吧?我就是黑了良心,也没钱再娶啊。” 姜冬月顿了顿:“……你有。” 她翻转扫炕炊帚,“咚咚”敲了两下床,“要不你再想想?” 唐墨:“?!” 唐墨霎时间脸色精彩纷呈,好像打翻了调料铺,红的白的黑的什么色都有,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我,我那个……冬月你别生气,我……” 看他这样,姜冬月胆气更壮了些,顺手打他一记,说道:“我不生气,你的私房钱早叫我抄了。以后老实点儿,记住了吗?”
第46章 “真相”(下) “我^&*%¥#……” 唐墨脑子里乱哄哄绕成一团, 他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怎么私房钱全没了还挨训呢? “不不不,肯定不可能。”唐墨奋力转动脑子, 试图找出破绽,“那工地根本没女人,别说寡妇了,母蚊子也没有半只,我上哪儿去跟别人鬼混?” 他越说越觉得有道理,炸起的汗毛慢慢躺平,“冬月, 你肯定是怕我像陈爱军那样勾三搭四,所以故意编故事诓我,对不对?” 不该精明的时候瞎机灵……姜冬月转过脸不看唐墨, 反手又捶他两下:“城里工地那么多, 我哪知道你跟谁家的搞到一块儿了?反正就是不许再去工地!” 唐墨:“……” 他非常想反驳, 但狗咬刺猬无从下嘴, 刚起个头就挨姜冬月两炊帚。 “坐老实点儿。还有,小贵子的事你往后少管, 他那么大个人了又不是缺胳膊少腿, 年年占着你跟你妈的好处还嫌不够,要死要活地非从咱家借三百块钱。要不是没钱看医生, 我至于躺木板床上没人管吗?” 这倒不全是假话。从前她难产的时候,卫生所大夫看着情况不好,让马秀兰先回家拿钱,预备实在生不出来送城里医院。 但马秀兰不肯。 若非姜冬月命大, 她真的很可能一尸两命。 如今三十年过去,提起这事姜冬月仍然觉得气愤, 那点子心虚瞬间飞到九霄云外,捡着能说的噼里啪啦开始数落唐墨。 “不让你干什么非要去,谁好谁赖分不清……” 唐墨一愣一愣地听完,忍不住叹气:“你是不是早就想骂我了?说这么多话也不打磕巴。” 姜冬月瞪唐墨一眼,心说我给你守寡三十年,别说骂两句,便是打几顿也使得。 当然,她今天能骂得这么顺畅,全靠从前打过底儿。 那时候日子太难熬,她每年上坟都气咻咻骂唐墨一顿,先骂他狠心撇下她们母子三人受苦,再骂他有眼无珠把马秀兰和唐贵当个宝。最后骂他狼心狗肺,干半辈子临了都没给妻儿留点钱财傍身,简直不是个东西。 习惯成自然,有一回清明节赶上浇地,她匆匆烧了纸钱准备走,唐笑笑居然嘟着嘴巴小声提醒:“妈,还缺一段儿呢。” 气得姜冬月哭笑不得。 “骂你也不冤,哼~”姜冬月出了口郁气,推推唐墨让他起来,“我跟笑笑说好了今天做南瓜饼,得先和面。你也别想那么多,往后咱们该咋过还咋过。” 世上像她这样的人少,至少唐墨没有这种福运。如果她坚持用唐墨完全不知道的事情指责他,对唐墨来说是非常不公平的,不如就这样糊弄过去。 她也没什么大要求,只要唐墨人还在,日子总能过得比从前容易些。 但唐墨不这样想。 他听见“笑笑”俩字瞬间支棱起来,是啊,他还有闺女呢! “冬月,梦都是反的,梦里越苦,醒来越甜,你千万不能把做梦当真。”唐墨换个姿势坐着,努力压榨脑仁儿,“你想想,要是你真的出事,那我就成了光棍。一条光棍挑着闺女和儿子,就算兜里有几十块钱,人家寡妇也看不上我啊,跟着我能过啥好日子?还不如进城当保姆。” 姜冬月:“……” 姜冬月深深吸了口气,揪住唐墨耳朵用力拧,“你他妈还有脸跟我提闺女!你知不知道笑笑……” 她方才数落得酣畅淋漓,这会儿却忽然心痛如绞,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大颗滚落。 “笑笑才六岁啊,小短腿没你胳膊长,大晚上一个人跑姥姥家搬救兵,摔得鼻青脸肿。你、唐老黑你个死没良心的,要不是因为你——” 姜冬月再也说不下去,捂住脸靠在唐墨肩膀嚎啕大哭起来。 乡下寡妇人家的日子太难过了,特别是唐墨刚走那两年,每逢麦收秋收,她都不敢合眼,白天黑夜地埋头干活。 扛不动一百多斤的布袋,就分两次、三次,一趟趟倒腾。借不到拖拉机,就一排车一排车地往家推,肩膀被绳子勒得红肿流血,转天照样下地。 有那么几次,她真觉得自己撑不住了,只要一撒手,就能求个痛快。 可是唐笑笑那么点个头儿,又是干活又是看弟弟,瘦得只剩两只大眼睛,却咧开豁牙的小嘴巴,冲她笑着说没事。 “妈,过了年我就能长高,长高就有力气,我们俩一定能养活弟弟的。” 姜冬月越想越伤心,呜哇呜哇地哭个不停。 她已经是大人了,吃再多苦也不觉得怎样,可是她闺女才六岁啊,为什么要跟着她遭这种罪! 唐墨原本半信半疑,想着仔细问问梦里还有啥,至少把自己负心汉的帽子摘了。然而姜冬月汹涌的眼泪立刻将他刚榨出来的那点脑汁冲了个七零八落,只剩满肚子心疼。 “别哭,冬月你别哭啊。”他搂住姜冬月,大手缓慢有力地拍抚她的脊背,像哄小孩子那样。 “梦都是反的,我就是埋土里了也不可能那么没良心。”唐墨急得满头冒汗,急切中蹦出了此生水平最高的好话,“冬月你不是看过那个《白娘子传奇》吗?神仙都说了,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咱俩是一张床睡觉的两口子,你待我好,我待你好,咱们肯定能好好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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