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边说边把儿子扯下来,又问闺女考得咋样,“半路碰见你们老师,她说这次东大树的题有点难。” 唐笑笑眉眼弯弯的:“没事儿妈,语文题不难,数学那几道难题我在模拟卷见过,都做出来了。你不要紧张,我绝对能考上初中。” 她说得很笃定,神色轻快中透着掩不住的自信从容,和从前完全不同,没有半点迷茫苦闷的影子。 姜冬月一时间竟有些恍惚,直到饭菜全端到桌上,才彻底回过神儿。 是啊,她完全没必要紧张,老天爷早睁开眼拨拉了方向盘,她们每个人都会比从前更好。 不,是已经比从前更好了! 想通关窍,姜冬月整个人都松弛下来,虽然照旧变着法儿地做饭加营养,但不再去土庙拜菩萨,连细香都收起来藏进天地台。 等过完星期天孩子们去学校上学,她又赶了两趟集,把适合夏天穿的薄背心和短裤搭配着卖掉一批,然后收摊落锁,专心准备过麦天。 三麦不如一秋长,三秋不如一麦忙,即使现在种地机械化程度一年比一年高,收麦子仍是件辛苦活儿。姜冬月先把去年剩下的陈麦倒腾进同个粮食瓮里,再把布袋翻出来挨个检查,有破损的就用缝纫机裁碎布头补结实。 除此之外,还要提前把棒种、化肥、灭草剂等购置齐全,省得种棒子时来不及。 就这样紧锣密鼓地到了芒种,收割机终于轰隆隆从大路驶过来,各自占据一方田地抢收。 姜冬月急忙把家当收拾好,让唐墨开拖拉机带她去第六道河,“香惠嫂子的兄弟领了台收割机在咱村,说割完他家那几亩地就碾过来割咱们家的。” 唐墨边找摇把边道:“那感情好,我看平金河水挺大,咱们早点儿把麦子割了,回头浇地占个先。” 夫妻俩突突突地往地里奔,经过第四道河桥头时碰见李亚楠,挥手喊他们放慢速度,给姜冬月递了张浅蓝色硬纸片。 “笑笑考得不赖,东大树中学发了录取通知书,还能免两百块学费。你仔细收着啊,别给孩子弄丢了。” 这么快?姜冬月再次惊讶,奈何急着收麦子顾不上细问,冲李亚楠道了谢就把那张通知书揣进里兜,直到傍晚将自家六亩地全拾掇干净,一袋袋麦子堆在院里,才有空坐台阶上掏出通知书认真看。 唐墨随手脱掉汗湿的背心扔盆里,光着膀子凑过来:”快给我念念,上面都写了啥?我这辈子还没见过通知书呢。” “教你认字儿你不学,后悔了吧?”姜冬月清清嗓子,大声道,“唐笑笑同学经统一考试,语文94分,数学100分,现录取为东大树中学初一新生!” “请于六月十五日至二十一日,嗯,带通知书、准考证和户口本,到校长办公室报到,逾期没有报道,取消该生入学资格。” 唐墨高兴地咂咂嘴:“嘿,我闺女脑袋瓜就是聪明!” 姜冬月也挺开心,因为这年头洪金市教育资源并不充足,乡下学生更是没啥选择,每年考完试,十里八乡成绩好的都去古家屯附近上河晏初中,成绩差的上东大树初中,西边靠山的则去五里铺初中。 虽然她没打算让闺女去东大树,但能考出高分还免学费,任哪个家长都会感到骄傲。 “卷子没白做,改天我再去市里买。”姜冬月说着,忽然一拍手,“哎呀老黑,我知道东大树初中为啥考这么快了!” 唐墨:“早点儿考完放假?” “不对不对,”姜冬月指指通知书上特意加粗的一行字示意唐墨看,“你瞧,报道时间卡那么紧,恐怕别的学校还没开考呢,他自家就把学生招完了,这是千方百计抢人头呐。” 唐墨掰手指头算算,发现应该真是这么一回事儿,忍不住挑了个大拇指:“东大树挺有自知之明啊,知道学校条件不好,就整个笨鸟先飞,啧啧。” 夫妻俩闲唠几句,匆匆吃过晚饭,便用粗绳子往房顶吊拔棒机。 这台拔棒机是唐墨掏钱请人焊的,比当年借陈爱党那台更壮实,分量也更重,必须先将零件拆开拔到房顶再重新组装。 “喏,扳手。”姜冬月在房顶举着手电筒给唐墨打下手兼照明,等他将拔棒机装好并压四布袋麦子,试了试非常稳当,便指挥唐笑笑在院子里挂钩。 “知道啦!”唐笑笑应了声,先把双层老帆布缝制的包袱皮放在布袋旁边,然后用力将装满麦子的布袋推倒挪至中间位置,再把包袱皮四角的绳子挂在钢丝底端的铁钩上,高声喊一嗓子,“好了,拔!” 唐墨接收到信号,立刻攥紧手柄顺时针摇动,十几圈之后成功带动滑轮将布袋吊到房顶,解开搁到旁边又逆时针将钢丝放下去。 姜冬月趁空档抓着百余斤的布袋拖到房顶边缘,尽量平整地把麦子倒在角落,同时将空布袋扔回院里。 三个人配合默契,一袋接一袋地往房顶拔麦子,唐笑安人小腿短帮不上忙,就跑来跑地去捡布袋,把它们整整齐齐叠放起来。 看到地上有溅落的麦粒,又挥舞扫帚一通猛划,连台阶缝里的也不忘抠出来, 在旁边搓麻绳的林巧英大感欣慰:“我们笑安真勤快,长大了准能取个俊俏媳妇。” 唐笑安已经知道媳妇是什么了,扛着扫帚认真道:“姥姥,我不喜欢娶媳妇,我就喜欢上学。” “哎呀,喜欢上学好啊。”林巧英更高兴了,“像笑笑一样爱学习,长大了多有出息。” 她现在没别的愿望,就盼外孙女能考个好初中,风风光光去外面上学。将来甭管学几分本事,都比在村里种地享福。 夜风渐凉,接近圆满的月亮悄悄向西转移。等老式挂钟从七点半走到十点多,所有麦子终于都拔到了房顶,在月光下像一片不规则的金黄色波浪。 全家老少不约而同地松口气,可算干完了…… 然而拔麦子只是个开场,随后几天里,姜冬月和唐墨叉麦秸、种棒子、撒肥料、浇地,还得趁刮风的时候扬麦子,凑出颗粒饱满的拉去交公粮。 因为每天从早晒到晚,两人脖子脸都黑黢黢的,远看像一对儿大小包公。 好在有林巧英帮忙做饭洗涮,唐笑安也长了一岁更加懂事,姜冬月感觉今年麦天过得比去年还轻松些,叽里咕噜就到了星期六,有个梳马尾辫的小姑娘来家里问唐笑笑去不去考试。 姜冬月打量她有点面熟,可是想不起来叫啥,试探道:“是陈卫国家的小圆吧?你在哪儿上学呀?” 小姑娘摇摇头,爽快道:“那是我大爷,我爹叫陈爱国。婶婶,我在十三中上初二,我们学校下星期招生考试,笑笑考不考呀?” “要是考的话,我、我能把报名费拿到学校,下个星期六再把考号捎回来,星期天考试。” 天呐,忘了这茬了! 姜冬月一瞬间手心冒汗,用围裙随便擦了擦,认真道:“考考考,报名费多少呀?” “十块钱。” “好嘞,你先等一会儿啊。” 姜冬月说着,进屋从缝纫机抽屉里拿十块整钱,又用塑料袋装四个脆苹果,一并塞给小姑娘,“快拿着,大热天的。” 陈梦圆毕竟只有十五、六岁,能找到陌生人家说话已经算胆儿大了,抱着苹果特别不好意思,脸色红扑扑的:“婶婶,那我下星期再来找笑笑昂。” “好,到时你赶晌午来,”姜冬月像对待同龄人一样把小姑娘送到门口,“婶婶请你吃饺子。” “嗯!”陈梦圆心满意足地离开,迈着轻快的步伐朝另一条巷子走去。 老师说了,拉一名考生奖励两块钱,她得抓紧时间,免得被别人抢走~ 姜冬月也待不住,跟林巧英说了声等她回来再揉面蒸馒头,就骑自行车去街里找乡亲们打问谁家孩子在哪儿上初中,什么时候招生考试。 九十年代通讯不发达,乡下地界尤其闭塞,有点什么政策消息全靠村干部大喇叭广播。像小升初考试这种不算顶重要的事情,村里根本没人管,学校也只组织学生参加全县统考以及附近中学的考试。 至于市区内的一中、二中……十九中等等,这些学校大部分不会对乡下小学投注任何目光,仅有排名靠后的几所会由班主任通知各班学生,让他们周末回家时捎带问一问同村是否有人想参加招生考试。 如果参加,普遍会收取报名费十至十五元不等,然后让考生在规定时间按考号自行到学校参考。 这种方式听起来还行,实际弊端极大,因为有些学校没有本村学生,直接就把考试错过了。再者学生脾性天差地别,像陈梦圆一样外向敢说话的会上门询问,有些脸皮薄或者习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他根本就不会张嘴啊! 姜冬月越想越后怕,热得脑门全是汗。好在石桥村地方小人少,适龄学生更少,她很快跑了一圈,发现全村只有九个孩子在市区上初中,其中还有六个都聚在十三中。 剩下仨人里面,一个在十中,俩在十五中,今年即将毕业升中专或高中。 姜冬月马不停蹄地奔到对方家里,得知十五中没有定考试日期,很可能是下下周,十中则是下下周一考试,忙问清报名费让人给捎到学校。 在十中上学的姑娘叫刘静,接过钱小声说了个“好的”,就抿住嘴不吭声了。 刘静她妈气得撵闺女去厨房烧火:“你看这孩子!成天说话像蚊子哼哼,往后自己出门咋整啊,愁死我了。” 姜冬月心想这样是挺误事儿,嘴上安慰道:“女大十八变,过两年就好了。” “好啥好,他爹那脾气几十年没变过,偏偏生个闺女随了他。” “姑娘家害羞嘛,能沉下性子学习……” 姜冬月夸赞几句,约定下星期来家里找刘静要考号,然后才骑车离开。 到家一看,唐笑笑已经从菜地回来了,正系着围裙和林巧英一块儿揉面,唐笑安趴在旁边写作业,嘴里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念些什么。 “冬月,刚才会粉找你,想作伴去青银县买……买啥来着?” 林巧英边说边把切好的馒头放到盖帘儿上,“瞧我这记性,刚说完就忘啦。” 唐笑笑往案板上撒点干面粉,提醒道:“买棉花,还要买小孩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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