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破庙外,人还要多。 那些人穿得都是脏污了的打着补丁的粗步衣裳,三两围着,有孩童有老人,恹恹没有太多生机,旁边有个粥棚,像是刚施粥完,郑庭芝正卷着袖子在其中忙活,看见贺子裕来了下意识要行礼,随即顿住了。 “这里是……” 贺子裕犹疑走近了,近了,就能闻到从这里传出的难闻的气息,像是汗臭味夹杂着排泄呕吐物的味道,淡淡地令人作呕。他眉头微皱,停住脚步。 “公子。”郑庭芝走上前来。 “这里是何处?” “京兆尹下令圈画,安置流民的地方。” “什么流民?”贺子裕一愣。 “初春江南水患,治理不力,一路北上乞讨的流民,还有就是上个月闵州蝗灾,从闵州来的部分百姓,”郑庭芝看起来有些疲乏,他放下卷起的袖子,朝贺子裕作揖行礼,“活着的都在这了。” 贺子裕一瞬哑然,心中惶惶,不知是否是因郑庭芝那后半句。 流民们吃完了稀粥,三三两两从溪畔洗碗回来,看向衣着华贵的贺子裕,同样目光一愣,他顿感自己有些格格不入。 贺子裕看向太傅,就知道他带自己来这里的原因。· 郊外为流民施设粥棚的事贺子裕是知道的,这是秦见祀下的令,也是他亲手盖的章,他以为这些流民早已安置完了,可原来旨意上轻飘几列黑字下,掩藏的一幕竟然如此沉重。 贺子裕转身看向南边郊野,好像就看见跋涉的脚印带着血痕与风尘,踩出一条崎岖路。 难怪太傅问他夺权究竟是为了争皇权,还是为了百姓。 “公子,这就是今日老朽为你出的题,”太傅敛袖道,“此题不考史政,只问公子,要如何作答?” 贺子裕对上太傅的眼,那目光慈祥,他嘴唇翕动着,最终开口道:“……重新搭棚,施粥赠衣,妥善安置灾民。追本溯源,调查赈灾力度。” “好。” “吏部,大理寺,御史台,定然要将这事查个清楚,”贺子裕看向灾民,缓缓握紧拳头道,“江南水患之事已经过了几月,为何会拖到现在?” “今日摄政王召御史与吏部官员于大理寺,想必如今已经开始查了,”太傅悠悠道。 不远处粥棚下,有孩童高热不退,止不住啼哭着,哭了很久哭哑了嗓子,那声音令人心揪。 “公子不觉得奇怪吗?”太傅怜悯看着,又问贺子裕道。 他闻言一愣。“太傅以为……” “凭摄政王的能力,绝不会拖到现在。” 贺子裕呼吸颤动着,倏然转过头,望向远处城阙,残阳如血映在墙头,可这不应该,那日书阁高楼之上,他分明看见秦见祀倚着架子翻看江南舆图的情景。 于是他想秦见祀虽然行事狠厉了些,但治理国事,总归是要比他这个半吊子好的。 “不管如何,如今赈济百姓是当务之急。” “公子如今又为何担忧这些呢。”太傅拱手问他,“公子近日对王爷,似乎越发信任了……” · 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 摄政王府中,那位许久未曾出现的世家公子又一次头戴帏帽,出现在水榭旁,廊庑下秦见祀回来,婢女提着灯笼走过行礼。 而帏帽下,贺子裕正趴在水榭栏杆旁投掷鱼食。 他投了一把下去,锦鲤就争涌着抢食,扑出水花溅开,直至鱼食抢食干净,又纷纷四散游开,归于岑寂。 他又投了把,锦鲤摇曳着尾巴抢食更欢,还要再投,手中青瓷罐却被人夺了过去。 贺子裕转过头,身后人就压了上来,身形微顿间正好将他自后揽入怀中,一下带了厚重的滚烫意味。那人的下巴抵蹭着他的肩窝,呼吸间带着淡淡的酒气,像是才应酬回来。 “陛下,宫外好玩么?” 声音懒懒散散,带着沙哑腔调,贺子裕眉头微皱,避而不答。“你喝了多少酒?” “一斗而已。” 贺子裕才想避开酒气,却被秦见祀吻了上来,攀首间挤入唇齿,问他逃什么。 他勉强嗯声间对上秦见祀漆黑的眼,像是染着浓墨意味,又被迫任他扫荡掠夺,一同沾惹酒味。想说没逃,却吐不出声。 贺子裕的指尖攥紧又松开,好像就要醉入其中,喘息都艰难。他挣扎着闭紧眼,被风吹白的面色就一点点红了起来,攥扯上秦见祀的衣裳,一下下拽弄着。 放开朕。 随即被摁着后颈吻入更深处。 最后还是秦见祀吻够了才松开他,贺子裕一下蜷缩回了栏杆旁,垂下手,他的唇间泛着水光。 风过寂静,水榭四下已无人,只有鱼尾拍水的声音,听得到彼此的喘息,贺子裕闷闷说:“秦见祀,你好像醉了。” “臣没有。”秦见祀撑手坐在一旁,摸了摸唇。 贺子裕抬眼看他,那撑手的样子多了几分慵懒劲,像是秦见祀的另一面,“朕来,是有事要问你。” 秦见祀低喔了一声,“那臣醉了,今夜谈不得国事。” “……” 这厮像是装醉,可若真是清醒的,却干不出耍无赖的事情。 贺子裕感觉自己对秦见祀好像是有些不一样了,或者本来就有些不同,偶尔有片刻清醒的沉沦,心有一瞬的悸动。 可他辨不清自己此刻该干些什么。 他知道此前一切的谋权事,对秦见祀而言不过是纵容他的玩闹。或许哪天他自己真的觉得这样没有必要了,就将朝堂尽数让给秦见祀,自己做个紫禁城中的金丝雀,也乐得自在。 可太傅如今要将担子交在他的身上,劝他这只金丝雀自勉。 …… 其实他借来了小皇帝的富贵命,他就可以高坐在皇位之上,不管这天子脚下闹得洪水滔天,纵容党争一日日愈演愈烈,成为那王朝兴衰亡替的一环。 可他问自己,他能吗? · “陛下在想什么?” “江南水患的事情,原是左相处理的。”贺子裕低头淡淡道,“京郊流民的事情,是你为了打击左相一党,故意拖延的吧。你还做了多少像这样的事?” “怎么,”秦见祀勾起他下颔,摸上唇瓣,“陛下说这些又是什么意思?” “秦见祀。” “嗯?” 贺子裕抬起头看他,目光坚定:“朕不允。”
第36章 被折磨的陛下 为一人之利益,致使百姓受冻饿死,池边锦鲤四处游荡,贺子裕抬眼直视着,即使秦见祀才干卓越,于政务上的功绩无人能比,但这功绩终究抵不过一条条人命。 权臣的手底下不可能是干净的,贺子裕清楚地知晓这一点,但他不允许。 秦见祀的笑意一瞬淡去。 “陛下说不允?” “是。” “陛下是依何说出的这句话,”秦见祀松了手,淡淡嗤笑道,“是觉得如今太傅能让你有所倚靠,还是觉得本王对你太过放纵?” “放纵?”贺子裕垂下眉头,神情几分悲凉地哂笑道,“原来这便是放纵了……还记得在昨日,朕说自己是何不食rm的昏君,皇叔对朕说如果真是这样,那从前的十三任帝王皆都有过错。” “如何?” “这话原是错了的,因为朕的祖祖辈辈从未如朕一般,窝囊且废物。” 秦见祀闻言,缓缓攥紧拳头。 贺子裕嘲讽般地看着水中垂手的倒影,正是因为他手中没权,叫摄政大权旁落,才会致使朝廷党争难平,波及无辜百姓。 他本不是帝王,但他坐在这个位置上,便要担起这个责任。 从前便因为两党之间的倾轧胜负,使得朝廷政策发生改变,左相一党上位时,官府提高了对于农民土地的税收,而秦见祀掌权后,又改向商人征收重税。 财政一再改变,莫说百姓苦不堪言,户部那边更是捉襟见肘。 这些都是太傅每日授课时与他讲的,原来去年与北边狄部的战事败了,就是因为国库空虚。 最后害得郡主北上千里和亲。 “朕只恨自己不能稳坐在这皇位上,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贺子裕缓缓吐出声,看着秦见祀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冷。 他凑近低语道,“秦见祀,你说朕是你的禁脔,这话也错了,朕不过是你手中的盾,叫你挟天子以令诸侯。” 酒意散了,砰然间贺子裕被抵上了柱子,撞得身子一震,秦见祀攥着他肩膀,攥得也很痛。 秦见祀心头怒意夹杂着,不知是因那句手中盾,还是贺子裕要插手他布下的棋局。“陛下说话,越发放肆了。” “皇叔不爱听?”贺子裕闷吟一声,仰起脖颈。 “忧心灾民是好事,但陛下,未免太高估自己。” 贺子裕搭上秦见祀的手,对上他视线勉强从容笑道,“明天朕就下令妥善处置城外灾民,江南水患的事情,朕就任皇叔在其中大做文章,只是以后,朕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再次发生。” “否则就算朕只有一点能力……也要把皇叔的局,破坏殆尽。” 那双杏眼倒是难得透露出几分倔强,完全卸下伏低做小的姿态,好像雏鹰争着要与雄鹰相抗衡一般。 · “好,”秦见祀沉默许久,最终一字一词吐出话来,“陛下,好胆色。” 那只攥着肩膀的手一点点收拢,贺子裕痛得面色发白,只觉那大掌像鹰爪般,要把他的肩胛揉碎了,一边暗骂这厮报复心实在极强。 水榭外,不失时机地传来了楚非的声音。 “公子,天色晚了,还不回去吗?” 秦见祀的手劲一松。 贺子裕才得了几分喘息,对上秦见祀目光,冲他咧嘴笑道:“皇叔有所不知,朕今日来此并非走密道,是坐太傅的马车而来。此刻楚非就在门外,等着朕出去。” “陛下,当真是做足了与臣撕破脸的准备。” 贺子裕正想再开口,随即被推倒在水榭的石凳前,还要再起来时,已被人用手肘桎梏着狠狠压下。贺子裕低喘着气回过头,“皇叔想干什么?” 秦见祀掀袍骑上,一把拽起贺子裕的圆领袍,粗暴扯开了扣子与腰带扔在地上,两指捏着他脸抬起对上视线,“陛下有胆,不妨现在就叫楚副统领进来看看,否则今晚,休想出王府一步。” 贺子裕瞳孔一缩。 “楚——”他挣着翻身往外爬去,正要大声喊,猛然被大掌捂住了嘴,随即就感觉身下一凉,秦见祀另手探下,他猛然间痛苦闷哼一声,弓起身子发颤。 衣衫凌乱散在水榭里,寂静夜中,鱼尾戏水传出零星声,除此外一片寂静,贺子裕攥紧十指撑在石凳旁,捂住他嘴的手已然撤下,换成了掐在他的腰间。 膝盖跪在冰冷的石地上,泛着疼意,磨出淤青。他只能死死咬着自己的手指节,不发出一点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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