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穿雪白的圣洁长袍,鎏金色的纹路在其上勾抹出鸢尾花的花纹,身后是一对舒展开的巨大羽翼。 自蝴蝶骨往外伸展,冰蓝的长羽上,点点银色似泼洒的油墨般缀于其间,由浅及深地渐变开来,每一片都带着流光溢彩的灼灼冷光。 镜中青年神色淡漠,浑身气质高贵不可侵犯,眼眸幽暗深邃,宛如清冷长夜中盛放的紫罗兰。 这竟是还未堕入地狱成为七宗罪之首的他。 彼时的兰塔斯,在天堂的地位仅次于上帝耶和华,他是世间唯一的六翼炽天使,无比圣洁、崇高而纯粹,所有天使都听从他的调遣。 注视着镜里的那个自己,兰塔斯垂在身侧的指尖无声收紧了。 画面开始变幻起来。 - 一百多年前,上帝往人间降下神罚。 第一罚,是致命的瘟疫。 神罚降下,尸横遍野。 那时候,下水道里流的都是暗红的血水,上面漂浮着血肉腐烂的残块,无数生着脓疮的柔软尸体纠葛在一起,盖上破布,被焚烧或掩埋。 那全身遍布的鲜红血疮,就宛如腐肉上密密麻麻寄生的蝴蝶,又像以血肉为食的花朵,糜烂,恶臭,却又无比妖丽。 它无药可解,人们将其归结于魔鬼烧到人间的怒火,或是堕天使淌下的血泪。 被感染之人视为有罪者,只有日夜不休地祈祷以求得到上帝的垂怜,方能洗刷罪孽,幸免遇难。 死亡的气息几乎笼罩人间的每一处角落。 兰塔斯在天堂看到了这一切。 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堆成山的尸体,被染红的河渠,以及那一张张因痛苦而无比扭曲的脸庞,都在告诉他,这些都是真实发生的。 于是他找到了上帝,指着那些画面质问对方。 耶和华神色平静地听完了他的话。 他一挥手,它们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人们穿着朴素的衣衫,跪在圣洁的教堂中,双手合十闭眼祈祷的场景。 “兰塔斯,你看到了什么?” 对方没有回答他,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只有彻底陷入绝望之中,知道自己是如此渺小与无助的人们才会将希望寄托于我们。” “他们是如此的痛苦,以至于只能祈祷神明来拯救。” “这世上无人能令他们从苦难中解脱,我们是那些人仅剩的信仰与精神支柱。” “兰塔斯,这种感觉,难道不好么?” 他盯着耶和华从始至终都无比平和的面容,仿佛在看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慢慢地,他倒退了半步。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耶和华道:“末日审判将至。只有拥有足够的信仰之力,方才不会在这场审判中陨灭。” “你在利用他们。” 兰塔斯冷声道:“人们从一出生便信仰你,你为何还要降下神罚?” “你错了。”耶和华说,“唯有在完全无解的绝望里,他们传递给我们的才是真正的信仰之力,才足够纯粹和强大。” “况且,神罚降下,乃是祂的意志。” 兰塔斯沉默了。 在耶和华之上,还有更高的主宰。 那是虚空里的不可名状之物,对方常以“祂”代称对方,每每提到的时候,语气中都带着一丝潜藏的敬畏与恐惧。 但除了上帝,谁都没有见过祂。 见兰塔斯不语,耶和华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目光示意画面中祈祷的那些人。 “他们每一个人身上皆背负着罪孽,与其在肮脏的人世经受长达数十年的苦痛与折磨,不如在这场神罚中死去。” “那是我赐予他们灵魂的最崇高的洗礼。” “无需内疚,善良的孩子。人们不会怜悯待宰割的牲畜,他们对于我们而言,也是一样的。” 兰塔斯看着他,忽然间觉得全身发冷。 而肩头那一点触碰他的力道,也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恶心。 兰塔斯离开了。 他已经放弃了说服耶和华,并不再将任何希望寄托于对方。 他怎么也不能接受,他过去信任的那个人,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走出圣殿后,他紫罗兰色的眸中只余一片冷意。 耶和华的意旨,并不能代表他的。 那所谓的神罚并非不能阻止,他要离开这里,亲自去人间一趟。 而在去往传送阵的途中,兰塔斯却意外地碰到了一个人。 来人有着灰蓝色的头发和深紫的眼眸。 青年肤色白皙,生得与他有六分肖似,那是兰塔斯的弟弟,西格达。 在诸神陨落时期,他们由伊甸园里的那颗树上共生的果实化人而成,算得上是亲兄弟,两人的性格却截然不同。 兰塔斯待人温和,而西格达骄纵任性,大抵也是因此,上帝将兰塔斯留在身边,一路将他提拔为天堂中职位最高的六翼炽天使。 而西格达本人根本不屑于天堂的职位,甚至曾扬言“讨厌这里散发的气味”,常常留在人间,不愿回来。 兰塔斯与他的关系素来不和,势同水火,彼此都看对方不顺眼。 突然间见到西格达,他不免有些意外。 “你来这做什么?” 青年扫了他一眼,冷笑一声:“我想去哪就去哪,你管我。” 兰塔斯早已习惯了他这种没好气的语气,也懒得理这人,转身便走。 走了没几步,身后却传来对方的声音:“喂,你到哪去?” 兰塔斯脚步微顿,以同样不善的口吻回敬他:“关你什么事?” 西格达却慢慢地走到了他的身前,他的眼睛与兰塔斯一样,都是正统的紫罗兰色。 他微微眯眼,盯了对方一会儿,忽然道:“你要去人间?” 没等兰塔斯开口,他又说:“怎么,耶和华同意你下去?” 兰塔斯无视了他话中的嘲讽意味:“我自己要下去。” 西格达挑眉道:“天使私自下界,可是大罪。” 兰塔斯没忍住,白了对方一眼:“你天天在人间游荡,他还不是对你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你和我可不一样。” 他的语气中染了些莫名其妙的讽意:“你可是上帝的宠儿,天堂唯一的六翼炽天使,你若是一声不吭去了人间,那人不得多伤心啊。” 他阴阳怪气的语调令兰塔斯彻底歇了跟这人讲话的心思,干脆不理他,直接转身去传送阵的入口了。 西格达则久久盯着他离开的背影,眼底掠过暗色。 - 兰塔斯来到了人间。 他被传送到的地方是一片荒芜的空地,远处昏黄的日光沉沉照着,厚重的积云压在地平线上,随时都要倾颓的模样。 空气干燥而沉闷,没有一丝风。 龟裂的大地上,黑红的液体沿着那一条条细缝流淌,最终干涸于其中,像极了无数僵死的血管。 兰塔斯用了一个小法术,便让自己的容貌在外人看来不那么显眼,然后往前走去。 走了一会儿,他看到远处有一个村子,村子的上方,笼着一团翻滚的黑红雾气。 那团雾气普通人是看不见的,只有他能看到。 这便是人们遭到神罚诅咒的记号。 经由上帝亲手布下,一旦被其笼罩,瘟疫便会降下,一刻不停地蚕食其间的人。 而被感染之人的身上,也会有这样类似的标记。 兰塔斯抬手,指尖浮起的紫光往那处涌去,钻入黑红的浓雾中,从里到外渗透其间,不消片刻,它就悄无声息缩小了一圈。 兰塔斯走入了村子。 鼻尖萦绕的是时浓时淡的尸臭,路边随时可见倒在地上的,不知是死是活的人。 他们裸露的皮肤表面长满红肿的烂疮,像极了开得糜烂的花朵,密密麻麻的小黑虫在他们残破的衣物间钻来钻去,啃咬着他们的血肉。 死亡的阴影已经完全笼罩住这里。 他一边走着,指尖探出的灵光便无声没入经过的人们的体内,一点点驱散他们身上不可见的那层雾气。 滚滚浓烟正自村子中的某处地方冲天而起,兰塔斯快步朝那里走去。 那是一个漆黑的巨大十字架。 在被一群神情激愤的村民包围的中央,堆着熊熊燃烧的柴火,火堆之上,一个金发红眸的少年被绳索牢牢绑缚在十字架上。 一个村民站在它的最前方,将手中的火把扔了进去。 火瞬间烧得更旺。 摇曳的殷红火光照亮人们因亢奋而狰狞扭曲的脸庞。 他们在口中高声叫着“烧死他”,不顾被黑色的浓烟呛得直流眼泪,仍瞪着一双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被绑缚在绞刑架上的那个人。 鲜红的火舌已经燎到少年的衣角,哪怕隔着这么远,都能感到那扑在面颊上的滔天热浪。 少年的眼底却从始至终都是一片死寂,甚至连忍受痛苦的神色也没有。 他漠然注视着底下那些激愤的村民们,鸽血红色的眼眸映照出那一张张带着愤怒、厌恶或快意的嘴脸。 而当他闭上眼睛,静静等待着死亡降临的时候,却倏地感到自己浑身一轻。 身下的火焰不再灼人,绑缚着他身体的绳索也不知何时被解开了。 兰塔斯出手救下了对方。 他从人群中走出,来到了那个少年的身边,后者定定地站在原地,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霎时间,原本嘈杂的人群陷入一片静默。 他们以惊恐的目光看着那个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的青年。 此时此刻,兰塔斯已经卸去了外貌上的伪装,真实的长相彻底展露在他们的面前。 人们从未见过这样俊美的青年,他的容貌仿佛不属于这世间,而他刚刚所做的那一切,也绝非一个普通人所能施展出来的。 一时间,竟无一人敢开口。 到底还是兰塔斯先说话了。 “你们为什么要处死他?” 片刻的沉默后,那个扔火把的人壮着胆子道:“他有着鲜红的眼睛,那是恶魔之子的不祥之兆。” “这要人命的瘟疫,就是他带来的!” 这话一出,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四面八方都传来人们的应和之声。 少年站在原地,沉默地一言不发,但唇却是无声抿紧了。 他不敢看身边的那位青年,生怕对方下一刻也会听信他们的话,和那些人一样,遗弃他,厌恶他,将他给重新绑回绞刑架上,被烈火焚烧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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