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削的身躯狠狠撞在冰幕上, 腥甜之气涌上喉咙,又被咽下, 戚巳没有丝毫停顿, 大喊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再次扑上去, 正面出招,却在距离大长老一丈之距,身形忽如鬼魅一般, 以极其不可思议地弧度绕至悬崖外侧,同时右手反握匕首, 直刺其背心。 此一招出其不意, 大长老躲闪不及,只得弯腰躲避, 慌忙之中,运气于掌。 真气对撞, 发出尖锐的啸鸣之音。 两道身躯一触即分, 大长老站立不稳, 连退数步, 才堪堪稳住身形, 内附真气一片祸乱。 而戚巳则借助相撞的力道,弹回冰幕前,不堪重负之下,嘴角渗出一丝殷红,他右手手臂被震的发麻,虎口裂开一道口子,血顺着匕首一滴一滴落在冰面上,凝成红色的冰晶。 戚巳桀骜地看着面露震惊的大长老,用手背擦干嘴角的血迹,喉间发出的低沉嗓音凛若冰霜。 “我虽不是你的对手,但我不怕死。” 字字铿锵,震耳发聩。 高手又如何,他做了十几年的影卫,杀过的高手不计其数,他们都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不是照样死在了自己手里,因为他们都是普通人,普通人就会有恐惧,只要有了恐惧,就会露出破绽,大长老害怕死亡,可他不怕。 不怕死,所以无所顾忌,出招必杀。 戚巳周身散发的气息过于阴狠,大长老一阵愣神,他定定地看着那个几乎快要站不起来的人,明明浑身是血,却还能让人感觉到毛骨悚然的恐惧。 他定了定心神,缓声道,“我知道你与族长情谊非凡,但人生在世,无论是你爱的还是你在乎的,终有一天都会离你远去,只是时间的早晚罢了,为了旁人搭上性命,实在不值。” 戚巳受了重伤,每呼吸一次,胸口便如撕裂一般,但他目光却十分坚定,一字一顿,“值与不值,我心中自明,何需旁人论断!” “你……” 大长老神色复杂,喉咙动了动,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如今已经一百三十六岁了,是巫医族最长寿的人,也是巫医族最孤独的人,年少丧父,中年丧妻,待到晚年,儿子孙子都死了,只剩他一个人还活着。 春去秋来,月圆又缺,这一生,他经历过太多,离合悲欢,生离死别,送走了亲人,爱人,朋友,巫医族也经历了几次盛衰,三位族长身死魂消。 他见过这世上过半的人世沧桑,悲欢离合,却是第一次遇见如戚巳这般固执的人。 明知不能为而为之。 对峙良久,大长老终是叹了口气,缓下声,苦口劝说, “你豁出性命来保他,可曾想过,即便戚景行今日能活下去,也只有疯魔一条路,他会成为杀人不眨眼的怪物,屠戮无辜,甚至连你也不认得,如此你还要阻止我吗?” “杀人不眨眼的怪物?”戚巳缓缓将大长老的话重复了一遍,细细琢磨着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而后沉目一沉,看向眼前的老人,一股从未有过的心绪忽然涌上心头,似怒似愤,似悲哀,似不值,为景阳悲哀,为戚景行不值。 所有的不甘最终化成了一声冷笑。 大长老眉头紧皱,他被那眼神看的心中莫名心绪,惶惶难安,“没有知觉,没有感情,没有自我,不是怪物是什么?” 戚巳很快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没有笑意的遮掩,其中愤慨,讥讽越发明显。 “便是他杀人无数又如何,所有人都可以指责他,谩骂他,只有你巫医族不能,因为你们不配!” 景阳? 少族长? 万人敬仰? 事到如今,他才终于明白了这段人生的悲哀,因为承载着所有人的期望,而不得不放下自我,没有属于自己的童年,没有属于自己的快乐,一心一意想要帮助族人们脱离苦海,可最后呢,什么使命,什么职责,都是笑话,他付出一切所追求的不过是旁人达成野心的手段。 自以为轰轰烈烈的一生,到头来,只是他人手中的一颗棋子。 他付出了那么多,牺牲了那么多,可如今,一直护佑的族人却要杀了他。 他们凭什么? 戚巳不服。 他撑着冰幕,一点一点站起来,五指每按过一块地方,就留下一个血手印,那血顺着冰面滑下,一点点渗透进入,将冰幕染成了玫红色。 众人未曾注意到的时候,冰面下有什么忽然振动了一下。 戚巳后背紧贴着冰幕,右手按在胸口,肌肤下的跳动平稳有力,他细细感受了片刻,便又有了力气。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一问大长老,”讥讪的语气,“你若答的上来,再动手不迟。” 大长老沉吟片刻,点点头,“你问。” “长老可识得景阳?” “先少族长,我自然认得,”提及少族长景阳,大长老眉宇间的厉色消退些许,“你想说什么?” 戚巳继续道,“这位少族长心智品性如何?” 大长老眸色加深,他虽不知戚巳为什么忽然提起景阳,但记忆这种东西,一点牵动,便纷至沓来。 少族长,景阳…… 他眼前浮现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那是在十几年前,有一日,先族长从外面领了个奶娃娃回来,说是个天赋异禀的纵蛊师,父母双亡,想让自己教他纵蛊之术。 娃娃很是胆小,蹲在老族长身后,只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水灵灵的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他。 那双眼睛,干净,纯洁,像是山中最纯粹的水晶,不掺任何杂质。 那时候,他重孙夭折,血脉彻底断绝,是以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奶娃娃。 收了他做徒弟,教他纵蛊,控制蛊虫,奶娃娃很是聪明,无论他教的内容多么复杂,总是一学就会。 不仅聪明,还很懂事,犯了错被他母亲罚了,明明难受得很,还要反过来安慰他这个老人家,有什么好东西总是第一时间孝敬自己的师父和母亲,对待旁人,也丝毫没有少族长的架子。 可惜啊,他与景阳,只有短短半年的师徒缘分,学会控蛊之后,他就被老族长领了回去,成日里关在长生殿钻研母蛊,翻译古书。 这么好的孩子,最后却…… 思及此处,大长老面露哀色,连带着神色都变得哀戚。 “景阳少族长的品性自是极好的,聪明,善良,懂事,坚毅,果敢,……”他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词汇都用在他身上。 大长老闭上眼睛,又睁开,“你说这么多莫不是想拖延时间?” 戚巳的笑容辨不出情绪,“我再问你,若今日,被困在冰幕中或将疯魔的是景阳少族长,你可还忍心杀了他?” 大长老眉心一跳,怒声道,“景阳心性何等纯良,如何会被这区区蛊虫所吞噬!” “心性纯良?”戚巳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被困在漆黑的囚牢中,被族人放弃,被最信任的人放干鲜血,含冤而死,他凭什么还要心性纯良!” 从始至终,戚巳一直注意着大长老的神情,从欣赏到怀念再到现在的落寞,他都看在眼里。 母蛊在戚巳身上待了八年,也将所有关于景阳的记忆就给了他,他自然知道大长老与景阳曾有半年的师徒情分。 他在赌,赌大长老的心是软的,赌他那半年对景阳的好是真心实意。 果然,大长老愣住了,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戚巳,声音断断续续,“你说……什么!?” 戚巳愤然站起,额头青筋暴涨,他指着身后的冰幕,大声道。 “我说这冰层之中的人就是你们的景阳少族长。” “胡说八道!”大长老横眉怒目,像是要把戚巳活吞了一般,“少族长景阳八年前便已身死,月余前尸骨才重见天日,他的尸骨是戚景行亲手挖出来,我亲自安葬的,你便是要保戚景行,也不必编出如此拙劣的谎言。” “谎言?” 戚巳忽然笑了,他一只手扶着冰幕,肩膀剧烈颤动,笑得几乎直不起腰。 “你笑什么!”大长老不解地看他。 “我笑你愚昧而不自知!” “你……!” 戚巳往前走了一步,“盲山山体中有一座地宫,最后的三年,景阳就在那里翻译古书,古书上有一句关于母蛊的话:凡是能得母蛊认主之人,若是临死之际怀有巨大的仇恨或遗憾,便能“借尸还魂”,死而——复生。” 山间的风依旧呼啸着,火把的光越来越弱,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两声猿啼,婉转动人,唉转不觉。 大长老却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几乎将下垂的眼睛挤变了形。 过了很久很久,他像是忽然回过了神,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胡言乱语!” 他的声音很大,像在遮掩什么。 “八年前,他一个人被关在漆黑的密室里,清醒的忍受了整整三个月的折磨,他每时每刻都在期盼着有人能来救他,可是,没有人来,他的族人没有来,他的朋友没有来,”他悲悯地看着对面失魂落魄的大长老,“你也没来,他在恐惧,绝望中,被最信任的人放干了鲜血,借尸还魂成了破月教的少主。” “你知道他这八年有多痛苦,多想报仇吗?” “可是回到巫医族后,他做的第一件事,还是完成母亲的嘱托,冒着生命危险封印母蛊。” “大、长、老”,他一字一顿,“他之所以会变成这副样子,是因为他的母亲,你们的族长,骗了他,骗了你们所有人。” “母蛊根本不会被封印,她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母蛊和戚景行融合,好把他变成一个只听命于她的傀儡!” 他很少会有言辞如此激烈的时候,字字句句如暮鼓一般敲在他心上,也敲在大长老心上。 “怎么……可能?”大长老喃喃道。 “那天,他对我说,待完成先族长对他最后的嘱托,便不做巫医族的族长了,同我一起游历山河,他从来就不稀罕什么少族长的地位,这一切都是你们强加给他的,用这样的名义剥夺了原本属于他的自由。” “母蛊已经和他完成了融合,现在正在和他体内的冰蛊相互斗争,只要冰蛊获胜,戚景行便可恢复神志。” “大长老,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你现在,还要杀了他吗?” 大长老猛地抬头,眼中有了挣扎之色。 “他真的是……景阳……” 那个乖巧的捧着茶喊他师父的孩子。 “也是,也不是,除了那段真实存在过的经历,他身上没有任何东西是属于景阳,景阳死了,他现在只是戚景行。” 大长老默然,有些事情,他需要好好想一想。 悬崖上的温度越发低了。 戚巳也不催促,疲惫地靠着身后的冰幕,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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