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公元3979年。”他说,“但我不知道,这一年发生了什么大事件。” 公元3979年…… 伊文海勒在脑海中飞速过了一圈可能存在的事件,最终斩钉截铁道:“有。” “什么?” “你出生了。”伊文海勒说,“或许……就在下面那个医院。” 雷廷愣了一下。他好像有点不能理解这个逻辑,但很快他就道:“你是说,每个人的出世,对他自己而言都是一件大事……而时空穿越的必经之路就是回到自己的来处?” “………………” 伊文海勒模拟深呼吸。片刻之后,他咬牙道:“我是说,你很重要,无论是对人联,对这个世界,还是……”……还是对我。他不合时宜的想到。 “而我的力量本就存在,它的诞生自然会引发某个层面的回响。”雷廷微微点头。 伊文海勒暂时放弃了试图让这家伙捡回感性、感慨与浪漫之心的念头。他觉得自己再就这个话题多说几句话肯定会被噎死。 “要去看看吗?”他问道。 雷廷一直注视着那间医院,目光在每个两着灯光的窗口逡巡,闻言反问:“看什么?” “你的父母。”伊文海勒说,“你其实很想去看看他们吧?” “……不。”雷廷摇头。 他拒绝了这个提议,并将‘目光’从那些灯光里收回。 “为什么?”伊文海勒问道,“实在不行,你现在也能进行更细致的精神扫描吧?你可以让你的力量进入那些窗口……你可以看看他们。” “不。”雷廷的回答坚硬冷酷。 “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说,“这里没有值得关注的信息,我们应该去更远的地方,等待下一次穿梭。” 他垂眼回身,姿态挺拔到好像整个人都已经完全恢复,但伊文海勒的精神感知依然不能从他身上得到任何反馈。 这让后者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躁火。 工厂火焰腾跃,他知道雷廷的力量已经轻微的渗透进了灾难现场,有些人因此而活了下来,这或许是命运的一部分。远空中星光闪烁,群星见证这一切的进行,大地之上有人死去、有人诞生,因无妄之灾而死,因爱而生。 “停下!”伊文海勒怒吼。 他一个闪身拦在了雷廷面前,一把扣住他颈前的护甲,强硬的把他拉近自己,忍耐着脑中痛楚,和那双金光四射的眼睛对视。 身周萦绕银白星光的金发男人,和笼罩着金色火焰的黑发男人,他们在夜风与星空下贴近。 然后,雷廷先转过了脸。 又一次的。而且没有语言解释。 然后,一副熟悉的眼罩在他脸上浮现,它象征性的阻隔了雷廷的视线,却也让伊文海勒不会再被那双眼睛伤害。 ——他的力量实在太强大了,如果有身体,他或许还能短暂的强行压制能量反应,让眼睛重回正常状态,但现在,他们都是精神体,表象绝对诚实的精神体。 所以他只能这样:沉默,转头,装作这一切并未发生而他只是正常的戴了副眼镜,就像那玩意儿不是用来防备束缚他自己的,而是拿来上网打游戏的。 “……”伊文海勒发自内心感到,自己如果有身体,现在血压可能已经破表了。 他强按着心中暴躁,手指和雷廷颈部护甲接触的地方被两者能量激出刺眼亮光。 “你在害怕。”伊文海勒状似冷静,冷酷的点出了雷廷的问题所在:“别想逃避,小兔崽子,我就算是没你强,人生经验也能吊着你打! “你就是在害怕——你怕你伤害他们,也怕你的父母知道你现在是个怎样的人。你认为你如今的模样并不符合他们的期待! “即使你只在人生的前五年见过他们,你也愚蠢的预设了这种可能性,你对你以往行为的自责影响到了你现在的所有选择,你他妈就是在逃避,即使那些……” “……停下。”雷廷说。 伊文海勒忽然停下了他的话语。 因为他发现,雷廷对他自己的精神封闭正在松动。他感知到了一丝颤抖,轻微的好像冷风吹过柳叶。 但他知道,那后头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天崩地裂,日坠星沉……在那些年里,因雷廷的决定而死的每个人,无论是战争中死去的士兵,还是被他亲手连带星球一起处决的人们,他们遭受的痛苦与绝望,都被‘双S’记在心底。 他不可能不记得。就像他也不可能遗忘。世上最敏锐的感知与最好的记忆力,这是他先天拥有的能力,也是他与生俱来的刑罚。 “……我不是什么圣人,伊文,我给无辜之人造成过太多伤害。” 雷廷轻声道,他的声音在颤抖。 “你知道吗?那些星球……它们不止存在被污染的原住民。你知道吗?干净的人不止一个,外来的旅行者、谈生意的商人、和星网上的朋友会面的人……他们不该死的。 “但我没时间仔细分辨,也不敢去分辨,因为只要我漏过了一个,再过几百年,就又是一整颗星球的受害者……但这样的理由具有什么力量吗?并不!” “我杀了他们!”他重复道,情绪罕见的越来越暴躁:“我杀了他们……我手上有无辜之人的血!伊文海勒·康,我杀了他们!我是个该死的罪人!” 雷廷怒吼着,他身上金光明灭不定,狂暴的情绪浪潮在伊文海勒的感知中时隐时现。他一把拎住伊文海勒,将他扔离自己身前。 伊文海勒没有感受到任何攻击性。他轻盈地在天空中站稳,本能的想重新回去,却又被拒绝而停留在原地。 很快,雷廷也逐渐控制住自己。 “……抱歉。我失控了。”他低声道。 即使戴着眼罩,他也还是转过了头。 “人联给予我权力,我的力量给予我能力,但没有任何事物规定了,我可以在任何选择题中牺牲无辜的人命。” 他低声道。 “说再多道理又怎样?我杀了他们……那些人,他们拥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过去与未来。但现在,他们的未来因为我的选择而不存在了,我又哪来的脸去面对我的过去?我的父母让我诞生时,难道期待过他们的孩子成为一个自负的杀人犯吗?! “他们恨我理所当然,如今这样是我应得的!我该受这罪,如果他们要对我上刑,我就该受。如果他们要宣判处决,我也该死! “难道我就比他们高贵到哪儿去了吗?我为我的目标杀了他们,那以命抵命就是应尽之道。只要还能再回到我们来时的时间点,我会在所有工作与资源完成交接后向联邦自首,让联邦的法律、受害者遗留的亲友,还有那些灵思本身宣判我……而你,你不用再多做什么了……” 他低声道:“……以我的名义发誓,我不会再对任何无辜之人造成威胁,包括你和你的战友。” 第258章 ……那不是你的错。伊文海勒想。他想这么说,但当他从侧面看向那个人时,他发现自己竟说不出口来。 面对这样一个人,他怎能发表什么论点呢?他又能发表什么论点呢? “我杀了他们。我甚至还杀了你,伊文。”雷廷低声道,“不得不承认,这一切恶行中,的确有一部分动机,是因为我意识到……直接破而后立并束缚你的行为能力,虽然对你、对被牺牲的人们而言是个烂选项,却是我眼前最便捷的选择。 “那时候,我没那个时间精力和任何人进行一场场关于任何问题的拉锯战,我需要空出更多时间与资源,以处理其它问题。 “因此,我杀了你,把你控制在我的世界里。我甚至阅读了你的记忆,从中找到了你战友的弱点……” “这样的行为,毫无正当性。” “我伤害了你,侵犯了你的生命安全与记忆隐私,如果这行为仅建立在当时我们双方的立场上,它或许还算得上友善……” 雷廷说着,忽然冷笑一声,有些悲戚:“……至少我没有像联邦军队最常用的洗脑方式那样,把你的大脑取出来,放在一台仪器里制造出一个只属于你的虚拟世界,然后抹消你、驯化你,让你成为我的工具。” 这话语中的内容如此残忍,残忍到足以令伊文海勒愤怒。 但他愤怒的原因,却不是联邦这毫无人性的方法与技术,而是…… “……但是,伊文,你是我的爱人,我,我……爱你。” 雷廷说。他的语气越来越僵硬,越来越虚幻。好像‘爱’这个本该比阳光更明朗的字眼让他羞于启齿,又好像他认为,在这样的时局下,在那一切发生之后的现在,他提起这个词汇,就是对它、也是对伊文海勒的一种羞辱。 “在同一件事里,我伤害我的恋人,又徇私保护了一个敌人。无论是在公还是在私,这行为不具有任何正当性。 “我不是什么圣人,伊文……” 他的声音饱含痛苦。伊文海勒想。 随后,他看到雷廷抬起手,从头上取下了那顶硌手的金色桂冠幻影,熄灭了脑后上方闪闪发亮数十年的光环。 “抛开政体给予我的权力,还有我那所谓‘所向无敌’的能力,我……” 他手捧桂冠幻影,双手慢慢合拢,看它在他手中被碾作流光破碎。 “……我或许只是个凡人,一个有点知识与能耐的凡人。 “因为,我没什么神性魔性的,我只有一颗凡俗的心。” 雷廷说着,他似乎有些焦躁,这让他在天空中踱步。 “渴望平静,享受生活,有点自己的期待与规划……像我这样的人到处都是!但我因自己的选择而夺走了他们——甚至,‘你们’的生命!” 每次提到自己实际做过的行为时,他都会因猛然激烈起来的情绪反应而加重语气。 伊文海勒想。 他从中听出了汹涌的愧疚、痛苦与自我厌恨。甚至那之中还有浓郁的悔恨——但是,他没有找到真正针对这整件事的‘后悔’。 杀戮,破坏,毁灭,清洗一整个政体的所属星域,甚至几乎整个银河…… “……我这么做了,这事实无可辩驳。但我明明有更好的选择,我只是在这个过程中选择了一个确保百分百成功的方式。 “以我自己设立的评判方式为基准线,我一次又一次,选择了违反法律与道德标准的选项。” 雷廷说。他甚至微笑了起来,即使那微笑如此苦涩,苦涩到在伊文海勒看起来近乎刺眼的地步。 “如果我杀死无辜之人的行为不受到惩罚,这一切就并不能算公平了。 “而我坚持的、推行的、保护的一些东西,也将失去它的说服力……那才是最大的损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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