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和声嘈乱四起:“我们可是长辈!你还要打长辈不成?!真是反了天了!” “哎呦天杀的!老婆子我做的什么孽,要被人这么作践呐!” “你打我吧!打死我吧!”婆子拍着大腿,仰天嚎哭,“苍了天哎我不活了!” 程铁柱那大个块头子被指着鼻子骂,气得浑身发抖,却再不敢乱动一根手指头。 如此,婆子们更是肆无忌惮。 王娥才往前走了两步,人群便呼啦一下围了上来,为首的胖婆子一脸横肉,不由分说地钳住了她细瘦的胳膊。 王娥拽不出手,脚下一乱,只听“砰”的一声响,重重摔在了地上。 冬日的大地,还覆着半化的泥雪,就算前夜拿扫帚清过一遍,可还是泞。 这一屁股摔下去,本就不多干净的棉袄登时洇湿一片,灰黑的雪水直往棉里渗。 王娥摔得发懵,好半晌缓不过来劲儿,连程铁柱拉她都没反应。 忽然,院子里一阵噪响。 惊叫声连天——“天爷哎,快拦住他、快拦住他啊!” 王娥抬起头,就见王墨冲开人群,正发了狠地往轿子上撞。 凛冽的朔风打着喜轿,刮得红艳艳的轿帘随风鼓动,王墨的手紧紧抓着轿杆,声音嘶哑:“就算你们现下拦得住我,便不怕我送亲的路上死在轿子里吗?!” “呸呸!大喜的日子可说不得这话!”媒婆急得两手直拍大腿,“天爷!天爷!你这是要做甚啊!” 冷风刀子似的刮着脸,生生的疼,王墨慢慢转过头,看去大门口子的两人,一字一句道:“让我阿姐进来。” 拦门的婆子们谁也不肯让,媒婆急得直跺脚:“好些个人呢,还看不住他俩?!快放人进来吧!别再误了时辰!” 婆子们互相瞧了半晌,一阵杂乱脚步声,终于让出了一条窄路。 “嘎吱”一声响,卧房的门被轻轻合上,只留了姐弟俩在屋里。 王娥嫌自己棉袄太脏,不敢往炕上坐,就那么生疏地站在炕边上,还是王墨伸手拉住她,她才局促地拍了拍裤子,小心翼翼地坐在了炕沿边。 俩人多久没见了……自打王娥出嫁后,就再没见过了。 当下再见,却是谁也没有说话,就那么沉默的互相看着。 早两年,王娥成亲,秦秋霜想着好不容易将累赘打扫出去,故意挑了户离王家远的人家,也好让王娥嫁出去,就别回来。 程家村子,离上河村隔两座山,光脚程也得两天一夜,更别说前几日厚雪封了山路,虽然出日头晒化了些,可雪混着土,泞得不成,稍不注意,就得跌进泥里。 就这样,王娥和她相公程铁柱竟然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王墨轻轻垂下头,先开了口,他的声音又细又小,却在不大的屋子里无比清晰:“阿姐,你摔疼没啊?” 王娥怔忡,木头似的一动也不动,可没一会儿便绷不住了,眼眶子起一层红,连带着呼吸都发了颤,她慌乱的抹了把脸,却阻不住溢口而出的抽噎:“小墨,是、是阿姐没本事,才叫你这个着落……怪我,都怪我啊!” 王娥嫁得远,回一趟娘家不容易,秦秋霜又不待见她,她干脆就没回过,只逢年过节了,托人给王墨带过些吃穿用度,因此村子里好些事儿都不清楚,就连王墨要进吴家的门儿,还是陪程铁柱上镇子卖铁具,偶然听说的。 王墨瞧着王娥通红的眼,被风裹得干裂的脸,心口子一抽一抽的疼,他抬手给她擦泪:“咋能怪阿姐啊,阿姐是这天底下最疼我的人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忙伸手进喜服夹衣内,摸出一只娃儿拳头大小的蓝面布包,就往王娥手里塞:“我一早就想给你了,可秦氏看得紧,不叫我出远门,我又信不过别人,想着日后寻了机会……没成想,你竟来了!” 隔着粗糙的布面,王娥的手指轻轻一捻,便知道里头是啥。 她喉口发紧,赶忙将布包打开,里头果然是钱,散碎银子混着铜板,足有七八两。 王娥错愕地抬起头,一瞬不瞬地看向王墨,面有愠色:“你哪来的这些银钱?!” 王墨耳根子泛起一层红,垂下头瓮声瓮气地回:“吴家的礼金,秦氏给了我八两,我平日里做活儿又攒了些……” “小墨!”王娥将钱袋子塞回去,“这钱咱不能要!你将它退了,跟阿姐走!” 王墨的手指紧紧捏着布包,抬起头,露出个怆然的笑:“我咋跟阿姐走啊……” 王娥成亲小两年了,都没怀上娃儿,郎中来瞧过,说是打小身子亏着了,不好有。 婆母本来就因为临成亲前,王家贪口多要的那套铁炉子心里头计较,这一听说王娥生不出孩子,更是挑鼻子挑眼儿的不待见,大雪天的还支使她到河边浆洗衣裳,冻得手上全是疮。 这些事儿王娥从没提过,还是村里碎嘴子的婆姨当笑话讲给王墨听的。 日子已经这般苦了,他咋好再让阿姐作难。 王墨垂下眼,将钱袋子又塞回王娥手里:“阿姐,你就拿着嘛,好生瞧瞧大夫,来年也添个小娃儿……我瞧着姐夫是个靠得住的,你过得好了,我才能安心。” 他扯出个不多好看的笑:“我、我身上还留了一两嘞,再说吴家家大业大,定饿不着我。” 王娥眼泪流了满脸:“小墨,吴家不是个好人家!一个瘫爷子,你这辈子就毁了!阿姐宁可过得难些、苦些,也不愿看着你往火坑里跳!” “不是、不是一辈子。”王墨慌乱地解释,又伸手进衣里,将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掏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展平,拿给王娥看。
第三章 陈氏还在世那会儿,王墨念过小半年的学堂。 他不算聪慧,启蒙的也晚,别家孩子学个两三遍就会的字,他得学上七八遍,再回家蹲到土面上,执根小木棍,一笔一划的练。 就这样,王墨也认了不少字,连带着王娥也识得一些。 王墨垂着头,手指轻轻点在字迹规整的宣纸上:“三年,吴家说就三年。” 三年后,不论吴家大爷咋样,都放他离开。 白纸黑字,拓了手印的。 “那时候我也才二十,还有吴家给的一百两遣散钱。”王墨歪着头看王娥,笑眯眯的,“阿姐,一百两呢,到时候我就去程家村子寻你,买处宅院,住到你近前去,咱俩再不分开了。” 王娥双唇抖得厉害,哽咽道:“三年,三年啊!小墨你没听人说么,吴家那个大爷,大房和离了,二房三房没一个好着落!打死的打死、发卖的发卖,那么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虎狼窝,你咋可能熬上三年!小墨,退了亲和阿姐走吧!” 王墨咋可能不知道,可他没有别的办法。 自打秦秋霜进门后,他和阿姐过得便不是人的日子。他爹一个猎户,他俩却从没吃过一顿饱饭,就连收拾剩下的野物肠子、肚子,也不曾给过他俩半碗。 秦秋霜嫌俩人多余,稍一看不惯便又打又骂。这妇人心肠烂透了,却又想在人前装贤惠,从来只打衣裳遮得住的地方。 而他爹王山石,自从有了小儿子王虎,再没过问过一句,仿佛他俩都不是王家的儿女。 只这些倒也罢了,秦秋霜的算盘还打到了他俩婚嫁上,前些日子,逼着王墨给村东头的莽汉填房。 那汉子出了名的混,游手好闲、惹是生非,前头两个夫郎,都说是被他打死的。 就这样,秦秋霜还想让王墨嫁过去,只为了那莽汉的五两礼金。 五两银,买他一条贱命。 王墨哭了闹了,却是被关在柴房里生生饿了三天。 被放出来时,正赶上吴家大张旗鼓的纳四房,秦秋霜立马变了心思,要送他过去做小。 王墨想着,只要那吴家人不拿大棒/子打他,给他一口饭吃,就成。 三年,不过三年,在吴家和在这儿,其实没啥大分别。 况且进了吴家,还有八两银,八两呢!他阿姐有了这钱,就不用太操劳,身子养好了,就能生娃娃了。 他可以烂在泥里,可他阿姐不行。 王墨垂着眼,伸出手将王娥的手握紧了,一如他小那会儿,王娥也曾这么紧紧的攥着他。 他沉沉呼出口气,却故作轻松道:“我都这么大了,咋能住到阿姐那去呀,叫人听了笑话。再说八字都合过了,礼金也收了,这会子退亲,吴家也不能应,再闹到衙门去……阿姐你放心,我长大了,能行呢。” 王娥眉头紧锁,痛苦的呼吸,忍了好半晌没忍住,伸手将王墨抱紧了,颤抖地恸哭起来:“小墨,我的小墨,阿姐没本事,是阿姐没本事,我应过娘要护着你的啊!” 她的身板子瘦弱、单薄,却无端的让王墨感到温暖,小时候,阿姐就是这么抱着他,刮风下雨、娘亲去世……好像只要有阿姐在,他就啥都不用怕。 王墨的脸压在王娥的颈窝,也不怕蹭花了胭脂,就那么亲昵的贴着,好像多贴一会儿,他便还是那个跟在王娥身后、没有长大的小娃娃。 终于,门外头媒婆等不及了,高声催起来:“墨哥儿,该起轿了!耽误不得了!” 王墨闷闷应了一声,自王娥颈间抬起头:“阿姐,我得上轿子了。” 王娥伸手抹了把脸,将攥了许久的钱袋子塞回他怀里:“你进了那大个门户,手上不能没有银钱,你收着、收着,阿姐不用你操心。” 一个钱袋子,来来回回推了半天。 见王娥实在不肯要,王墨只得收进了怀里。 他站起身,提起厚重的嫁衣正要出门子,却被王娥拉住了手腕。 她仰头瞧他:“你就这么走出去啊?” “啊……”王墨仓皇地扭过头,“虎子小呢,背不住我,表亲都没来,再说我这也不是明媒正娶,不讲究……阿姐!” 王娥转过身,蹲在地上,她的声音带着哑:“他们不背,阿姐背,你娘家有人呢!” 见王墨迟迟不动,王娥催他:“咋了?嫌阿姐背不稳你啊?你别瞧阿姐瘦,身上有得是力气,你小那会儿,不都是我……” “阿姐……”王墨自后头将王娥抱住了。 “好嘞。”王娥红着眼睛,强扯出一个笑,仰头朝外头朗声喊起来,“新夫郎出门子了!” “新夫郎出门子了!” 暗红的盖头盖在头顶上,随着王娥勉强的步子轻轻的摇晃,王墨只感觉心口子又酸又涩、又甜又苦。 —— “阿姐,今儿个窝里有俩蛋!一个给阿娘,还一个留阿姐吃。”六岁的小王墨自院子里跑进来,干巴巴的小脸上挂着笑,将小手里的鸡蛋献宝似的往王娥跟前送。 王娥伸手摸了摸他的圆脑瓜:“阿姐不吃,给小墨吃,长个子。” “阿姐,阿娘为啥不醒啊?我叫她她也不应我,是不是我又惹娘生气了。”八岁的王墨瞧着炕上已无生息的人,红着眼哭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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