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才胡说八道!”那人尖叫着跳起来:“我平时那么虔诚地供奉它,一到需要的时候就没动静了,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吗?” 小玉:“你——” “你不是巫女吗?要是不服,尽管上山去问啊!” 近乎崩溃的情绪让对方的理智摇摇欲坠,他挑衅地冷笑说:“怎样做都行,只要能把山神他老人家请下来——焚香祝祷?三跪九叩?或者你干脆把自己烧了给山神送过去吧!话本里的巫女不是都要永生永世地侍奉神主吗?你嫁人做什么,索性嫁给石像算了!” 他说出这番话时根本没过脑子,不过是争执中的口不择言,但当最后一个字落地,那些躺在周围濒死的人却忽的起了变化——丝丝缕缕的黑气从他们的疮口溢出来,狼藉的血肉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爬动,片刻后突兀地冒出半条虫身,不断地扭动着,“啪嗒”掉了下来。 只是个例就够吓人的了,更何况这地上排排躺了十来个人,每个人的伤口里都或多或少地爬出来几条虫……方才还咄咄逼人的那个男子腿脚发软地往后退,不慎被一个病人绊倒了,手掌按在一条蠕动的虫子上,惨叫声差点震碎苍穹。 “它钻进去了!它钻进去了!” 晏灵修离他最近,眼疾手快地一拉一扯,把蛊虫从他手上拽了下来。 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那人的掌心就被钻出一个鲜血淋漓的血洞,边缘的皮肉迅速腐烂焦黑,所幸的是并没有继续向周围蔓延。 造成这一幕的蛊虫在半空中扭来扭去伺机寻觅下一位寄主。可晏灵修捏着它,就像捏住了蛇的七寸,蛊虫把自己扭成了麻花,也没能给他来上一口。 端详片刻蛊虫锋利的口器和坚硬的躯壳,晏灵修猜测刀砍斧凿可能起不到作用,便将它丢在地上,直接用符咒引来一把火。 即便如此,蛊虫也翻滚了好久才不再动弹。 见此情境,孙凌等人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但也总算反应过来,急忙把没有自保能力的普通人赶到了一边,手忙脚乱地捉起了蛊虫。 他们的眼没晏灵修那么准,也缺乏直接上手的胆子,更不敢用身体的任何部位接触它,还是陈绛竹突发奇想,向周围的人家借来一块新鲜猪肉,“钓鱼”一样将蛊虫一条条“钓”了起来,末了带到空地上,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望着那些挣扎在火中的蛊虫,常妍一阵不寒而栗。 这并非看不见摸不着的流感,不可能有人被活生生地钻出一个血口子还浑然不觉,从外界到体内,总要有个“病从口入”的过程。 既然没有传染性,那么蛊虫到底是藏在哪里,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钻到他们身体里去呢? 何期一个云游四方的穷道士,真的能弄到这么邪门的蛊毒吗? 以及……整个管春城,究竟有多少人被寄生了…… 然而事态的急剧变化没有给她思考的空隙。 “他们的伤口在愈合。”何期说。 他俯身,观察了一会儿那些形容可怖的疮疤,肯定地说道:“蛊虫没有再吸食他们的血肉了。” 然而这话却并没有让其他人稍微轻松哪怕一点,他们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极端复杂的表情,又是想笑,又是茫然,又是惊惧不安,最后所有的目光都慢慢聚拢到小玉的身上。 “我,我不过是随口说说的!”刚才还大放厥词的那人捧着他鲜血淋漓的手,手足无措,茫然四顾,“还是说……山神真想要一位妻子不成?”
第46章 在意什么 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恶疾似乎有了救治的可能,这固然值得庆幸,但代价却是管春城要嫁一位新娘给山神……这个说法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很不靠谱。毕竟现在没人进得了山神庙,谁也说不好上边到底出了什么状况—— 这一切会不会只是巧合? 万一这病山神也无能为力呢? 万一新娘根本上不了山呢? 就算山神一娶到妻子,山下的人马上药到病除,可这样的不择手段,还是过去那个用群山供养百姓,保佑管春城风调雨顺的神主吗? 几个德高望重的宗族耆老特地为此聚在一处,各持意见,吵了一个时辰都没吵出结果。 谁都没想到,本该对此事避之不及的小玉,最后反倒主动找上了他们。 医馆里,孙凌心神不宁地坐在药炉边,旁边是陪着一起愁眉苦脸的常妍等人,陈绛竹抱着胳膊靠在墙上闭目养神,而疑似杀人狂的何期正在摇着龟甲算卦。 这门失传已久的古老占卜术吸引了孙凌的注意,他伸长脖子一看,发现每次掷出的铜钱都是毫无例外的大凶之兆,扑面而来的血光几乎要糊到人脸上来,看得他愈发烦躁,自暴自弃地抓乱了头发。 橙红色的火舌舔舐着炉底,咕噜咕噜的热水不断地往上顶,晏灵修一揭开盖子,清苦的药香就随着水汽慢慢散发出来。 医馆内外这诸多病患还没睁眼,两位老大夫就先一步倒下了。 他们本就年迈力弱,又连轴转了一天,加上短时间内心情大悲大喜,身体实在是撑不住了,不得不躺下休息一会。里里外外的事全压在余下的小药童身上,这边才给病人换完药,那边就又额头冒汗地跑了回来,谢过晏灵修帮他看火后,还要一刻不停地去服侍师父们喝药,恨不得一个人长出八只手来。 他捧着药罐,掀开帘子进到里间,不一会,费力的喘气声就模模糊糊地传了出来。 孟云君把余下的干柴随手折了折,全都塞了进去。奄奄一息的小火苗顿了一下,顿时卷土重来,迫不及待地爬满了灶膛。 孟云君掩着嘴咳了两声,将炉子里喷出来的黑灰挥开,拿着铁钳把木柴翻了又翻,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扭头去看身边的人。 炉火哔啵作响,一点微弱的气流都会将它吹得不断跳动,因此照在脸上也是明明灭灭、飘忽不定的。 晏灵修就笼罩在这片光下,从侧面看,他的眼睛比玻璃还要净透,瞳孔中闪烁着一簇碎金似的光,很亮,却并不灼人,透着一种年少无知的单纯与无辜。 他察觉到孟云君的视线,抬眼看了回去,于是原本无害的玻璃好似突然被赋予了生命,有了分明的棱角和坚不可摧的外壳。 孟云君敏锐地发现,对方的情绪好像再次“淡”了下来……和外表截然不同的是,晏灵修绝非心无城府、不谙世事的寻常少年郎,他素来情感淡漠,对自身的控制力很高,那些能被关注到的喜怒哀乐,全是摆出来充门面的。孟云君需要足够“明察秋毫”,才可能在某些稍纵即逝的时刻,捕捉到一点堪称稀薄的真情。 非要形容的话,就像一只流浪在外的野猫,从来只是远远地站在别处,不愿意让任何人发现他尖牙利爪下柔软的皮毛。 结果等他好不容易放下戒备,被温暖的壁炉和小鱼干软化,肯留在原地被动地接受那些尤为陌生的温情时,又不知被什么东西吓到,一声不吭地跑开了。 孟云君喉头攒动两下,突然按住了他放在膝上的手。 半天过去,那些在上山时受的伤就都全好了,十六岁的少年骨肉匀称,还未来得及染上太多的风霜雨雪。晏灵修诧异地看他,下意识地往回抽,被孟云君更紧地握住。 他一反往常的温吞,极其直白地问:“蛊虫下在哪里?” 晏灵修怔住,大惊之下瞳孔骤缩,本能地想要回避这个问题,孟云君咄咄逼人的目光却将他强行定格在原地。良久他退让似的垂下眼睛,扫过旁边的短腿木凳——方才药童倒完了药,顺手就把残留着渣子的药罐撂在了上面,盖子上还凝结着蒸汽遇冷化作的水滴。 “是……水么……”孟云君低声道,“你果然知道。” 晏灵修的表情仿佛静止了,过了许久,那对漂亮的眼珠才如梦方醒地动了一下,无着无落地对着孟云君发了会儿愣,可很快就移开了视线,呓语似的轻轻说道:“知道又如何呢?” 这方小天地仿佛被他们圈成了一块喁喁私语的禁地。孟云君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生怕动静稍微大一点,这点罕见的真实就会如同旭日初升后的朝露,再次消失得杳无痕迹。 “你今早醒时看见我,是不是有话对我说?”孟云君放缓声音,“你想起来什么了吗?” 晏灵修扭过头去,凝视着跳跃的炉火,没有正面回答他,自顾自道:“陈绛竹说过,经历了一次溯洄镜,我的记忆就会慢慢恢复……他是对的,我以前确实来过管春城。所以你就以为我是在为这些将死之人而愧疚吗?不是的,我去的时候,管春城已经是一片废墟了,死了的人估计光投胎就投了两三轮,轮不到我大展神威。至于幻境——我是不会为虚假的造物浪费感情的。” 可孟云君想说的似乎并不是这个,他仍握着晏灵修的手,黑白分明的眼底装着对方的小小剪影,好似一块永不动摇的磁极,将心如铁石的晏灵修牢牢吸在了原地。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有谁能一直尽善尽美呢?更何况很多东西我们本就是无能为力的,哪怕用尽全力去改变,最后的结局或许也会不尽如人意,甚至可能因为我们的干预而变得更加恶劣。但是灵修——” 他轻声道:“有些事情不是你的错。你可以一直记在心里,想方设法地弥补过失,但永远不能画地为牢,自己把自己困在里面。” 晏灵修扯了下嘴角,似是想笑,但对方专注的目光让他不自觉收敛起表情,静了片刻,意有所指地说:“原来你是因为他的遭遇,有感而发,才来与我说这些有的没的。” 孟云君张了张嘴,千言万语涌了上来,堵得嗓子发疼,临到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半晌他用力闭了下眼,无比艰涩地开口道:“我也……我也曾经因为一时失误,做出了一件令我追悔莫及的事,差一点就失去了补救的机会。做过的事情,我不可能当做没发生过,只是……” “你在害怕得不到原谅吗?” 他的嘴唇动了动:“我……” 晏灵修打断道:“我在意的不是这个。” 孟云君一愣。 “不是这个。”晏灵修摇摇头,一点倦色缓缓浮现在他脸上,声音轻得仿佛在自言自语,“我理解你为什么那么做……不是这个。” 他们之间的矛盾,从头到尾,都和孟云君刺向他的那一剑无关。 那是什么? 孟云君的心脏前所未有地在胸腔里鼓噪起来,让他迫切地想要乘胜追击,去追问晏灵修前后隐瞒了两辈子、处境艰难到哪怕自戕也不肯吐露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当初又为何要做出那些会被人误解的事…… 但时机不合适,场合不合适,什么都不合适。 孟云君呼出一口气,在心里告诉自己别急,慢慢来,不要将他逼得太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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