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不会有闲言碎语,说他“靠别人的施舍才能活下去,是个奴颜婢膝的贱人”。 “也罢,”阎扶说,“等他败了,我马上就送你去见他,让你们就是死了,也能做一对鬼鸳鸯。” 按理,单只凭千年厉鬼,确实是比不上集天下众鬼之力供养的鬼王的。 居民区里,回过神来的外勤把逃逸未遂且疑似“鬼”口贩卖的犯罪分子捉拿归案,同时赶紧把死不松口的少女鬼收进瓷瓶里,队医提着急救箱把只会添乱的外勤挤开,利索地给这位受了伤的母亲止血包扎。 围观人群没离开多远,聚拢在单元楼里窃窃私语,所幸也没有谁要扔着符咒给他们来一下了。 脑震荡升级的孙凌没看到这些,他被队友们平稳地搬进了车后座,为了减少颠簸,他尽量一动不动,曲着腿,保持着双手交叠地放在腹部的姿势,安详得马上就能让人推进殡仪馆念悼词了。 调查局出外勤的公车都是特地加长加宽的,座位很多,足够容纳下一个成年人躺下后,再额外坐进来一个陈绛竹。孙凌微微侧头,看向贡献出大腿给自己当枕头的陈绛竹,伸手扯了扯对方的袖子。 “你在想什么?” 厉鬼的修复能力十分强大,陈绛竹手背上那点烧伤早就已经“愈合”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车外:“没什么。” “明明就有!”孙凌情绪激动一点,立刻就要头疼,他马上平心静气,深呼吸几下,刚要再接再励,给这朵阴暗的小花浇灌一大碗鸡汤,就见陈绛竹忽然微微坐直身子,看向度假山庄的方向,说道:“他们开始了!” “三——二——一——收!” 一声令下,外勤们几乎在同一时间拿起结界仪,随后甩开腿向指定地点冲刺而去,结界网没了,被阻拦在外的众鬼大喜过望,他们想不通为什么会有转机突然出现,也没脑子去想,控术洗干净了他们的神思,强行把他们变成了不知爱恨痛痒的傀儡爪牙。 张成润和其他外勤撤退的方向恰恰相反,他一口气冲到了法阵中央,那面历经千年的黑亮石板上,胸口起伏不定,回过头去时,能看见后方群鬼遮天蔽日地涌了过来,犹如蝗虫过境,密密麻麻,鬼影幢幢。 他掏出水晶瓶,用力往下一摔。 保存在里面的,晏灵修的血流了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鬼本来是不会流血的,就算真的受了伤,流出来的也只是形似“血”的东西,那是他们魂魄燃烧后得来的产物。 但晏灵修是独一无二的生魂成鬼,他的身体还沉睡在幽深的山洞身处,被不肯下死手的不尘剑静止在生机断绝前的那一刹那,他从鬼身上放出来的血,来源其实是他的本体。 阎扶的残魂借用他的身体苟活了一千年,甚至比他诞生后在人间自由自在的时间还要长,不知何时起,他和阎扶之间的关系已经密切到了血脉相连都不能形容的地步。 他是鬼王亲手给自己挑选出来的继承人。 天枢院周围连绵的群山都在震颤。 半空中,成千上万条鬼影愣住了,脸上先是一片空白,随即齐齐浮现出一丝微妙的困惑—— 同一时间,他们为什么会感觉到如此相似的两个“存在”? 到底该听从哪一个呢…… 阎扶冥冥中意识到什么,身体陡然一僵。 他心里的念头好像被暮春时节被卷上天的柳絮,此起彼伏地随风乱舞着。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事情为何会超出他的控制。 调查局那群半吊子的驱邪师吗? 可是他们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准备好一切的?他们的先祖尚且填了几代人的命进去,何况是现在死几个人就惶惶不可终日的小儿辈? 还有那异想天开的“人鬼共治”,虚弱得犹如风中火烛,被他轻而易举就砸了个粉碎。如此天真又愚蠢的凡俗,怎么可能有本事破坏他天衣无缝的计划? 电光火石间,阎扶满心迷惑不解,甚至忘了恼羞成怒。 明明他已经前所未有地谨慎了,为了扭转局势,更是绸缪了数百年,含垢忍辱苟活于世,被卑微如蝼蚁的鼠辈羞辱,到头来……还是注定要失败吗? 怎么可能呢? 他可是脱胎于天地间,独一无二的鬼王啊! 群鬼的迟疑只是一瞬间,却足够晏灵修用了。 阎扶面色一变,然而此刻再躲已是迟了。 远处槐树里那抹血色的衣角倏忽不见了,阎扶身前,一道裂隙悄无声息地撕开,晏灵修探身而出,手持利剑,迅疾如电地朝他刺了过去。 阎扶反应极快,霎时不顾一切地飞身后退,但胸口还是被不尘剑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比凡人色泽更深沉的血液顿时瓢泼而出。 晏灵修猛地刹住身形,站在阎扶和孟云君之间。 阎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伤口,似乎有点惊奇,抬手沾了一下,送入口中尝了尝,不知又触动他老人家哪根神经,忽的低声笑了起来,撩起眼皮,问道:“不先把你的小情人藏起来吗?” 晏灵修冷静地看着他,身穿着他当年上天枢院前特地为自己置办的“丧服”,后来自戕时不幸浸满了血,就像他化身厉鬼时那件永不褪色的红衣一样。 但如今那些血迹都凭空消失了,不尘剑也仿佛从未刺进他的心口,将他钉在洞里一千年似的,驯服地被他握在手中。 晏灵修抖了抖剑上的血珠:“不用,我和他性命相连,我不死,你就杀不了他。” “好啊,好啊……”阎扶乐不可支地点点头,笑声越来越大,回荡在虚空之中。 幻境崩溃了,破碎成星辰般的碎屑,露出现实中早已在接连不断的余震中将近崩塌的高山,霞云低低地环绕在他们头顶,那如同来自深渊的巨手已经非常逼近了,似乎努力一踮脚就能够到。 阎扶笑够了,自虚空中抽出一柄血剑,铿锵出鞘,同时不尘剑也迎面砍来,一黑一红两柄利器重重撞击——砰! 阎扶猩红的眼睛近在咫尺,一向风流从容的面庞居然有些狰狞:“就算你清醒着睁开眼又如何?我还没有输!” 他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向天一举,狠狠地攥紧,那巨大的血手顷刻间就被他拉低了。流动的风带起晏灵修的发梢,他却没有丝毫动作,仍是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阎扶,双眼好似一面古井无波的湖面,折射出对面人狼狈而焦躁的眼神。 阎扶想到一种可能,得意的冷笑霎时凝固在嘴角,前所未有的惊疑袭上心头,他猛地抬起头来,僵硬了一瞬。 在那只横空出世的巨手中,囚困着万千怨灵,因为无可逃脱,所以极尽凄厉地哀嚎着。可突然间,他们不约而同地怔住了,身上缭绕的怨气和血气开始褪去,一个接一个被清凉的晚风洗去,褪色成那些安详离世之人才会有的洁净的魂魄,在空中消散了。 像一朵蒲公英,经历一宿的风露,迎着光纷飞飘零,悄无声息地回归天地间,自由而安宁地流往下一个归宿。 ……他居然把自己残魂里的力量消化了? 阎扶只以为晏灵修会使尽浑身解数压制自己的残魂,或者恨之入骨地用不尘剑除去它,万万没料到他其实并不反感当鬼王,一时间错愕非常,居然来不及气急败坏。 这是他计划中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变数。 这和自己当时诱骗他时许下的承诺有什么区别吗?不一样是借用鬼神之力?他一千年前不愿意,为此宁肯自戕,怎么过了一千年,他那颗养不熟的人心就又转过弯了呢? “不……不可能……”他一分神,手上的力道不自觉松懈了几分,不尘剑立刻压下,死死抵住他的喉咙,两柄剑锋摩擦出刺耳的锐鸣。 锵! 灼目的电光自两剑交接处爆出,强横的气浪狂卷而过,碎石、古树、泥沙都在这无可匹敌的劲力下扫荡一清,犹然去势不减,狠狠削进环绕四周的山体,巨响过后,弥散的烟尘腾空而起,无数岩石轰然滚落。 血剑当啷摔在地上,鬼王单膝跪地,小半边身子鲜血淋漓,仍旧不可思议道:“你怎么肯——” “因为我太贪心了,”晏灵修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既想杀了你,又不想受制于人。既然天赐良机,在不好好捉住,是要遭天谴……说起来,我还要多感谢你才对。” 他眼底是刻骨的冷漠和讥讽:“若非你选择在我的身体里苟延残喘上千年,我还没这个取而代之的机会呢。” 阎扶的目光定在他手中寒光凛然的不尘剑上,凝滞了一瞬。 “不愧是曾经凭一己之力就让我跌了个跟头的人物啊,是我太小看你了,能冲自己挥剑,还有什么决心不能下呢?”他喉咙破损,剧烈地咳嗽起来,“但你这么做值得吗?从今以后,你可就顶替我,成为天下人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的死敌了。” “没什么值不值得的,”晏灵修道,“只要我心甘情愿就可以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完结
第148章 漫长的时间 阎扶没料到这个回答,显然愣住了。被割破的半边喉咙让他呼吸困难,他捂住脖子,指尖溢满了自己冰凉的鲜血,不受控制地断断续续咳嗽起来。 “心甘情愿?”一股屈辱的怒意从他心底升腾而起,阎扶额间青筋暴起,五指深深抠进自己血流不止的伤口里,在剧烈的疼痛中嘶哑着嗓音道,“可笑至极!你当今天杀了我当投名状,他们就会轻飘飘地放过你吗?上次你一时不忍救下他们,结果却只能如丧家之犬般东躲西藏,被迫自杀谢罪,这样的下场,你难道这么快就抛之脑后了吗?你——” 晏灵修没等他把厥词放完,一剑劈了过去。阎扶表面上连站都站不起来,却在他出手的瞬间贴地向后掠去,挥手召起血剑,划破空气,死死挡住向他急速逼近的不尘剑。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裂隙凭空出现,在阎扶身后悄无声息地张开。 他要跑! 此人做了数千年鬼王,亲眼见证无数门派更迭消亡,掌握的秘法禁术不胜枚举,这回不过打了个他一个措手不及,一旦放虎归山,不知来日他又会用什么闻所未闻的手段卷土重来。 晏灵修脸色一变,毫不犹豫掷剑而出,然而却已来不及。 失去鬼王地位的阎扶境界急剧衰退,假以时日,等晏灵修把他的残魂消化干净,绝对不会再给他逃走的机会。可不到一个小时,晏灵修从厉鬼到活人再到鬼王连迈两级台阶,不论是身体还是魂魄,都被暴涨的力量撑得隐隐作痛,最应该的做的静下来安心修养一段时间,刚才能和阎扶打得有来有回,不过是勉力支撑罢了。 阎扶要逃,已经将自己压榨到极致的晏灵修是拦不住的。 退路就在一步之遥,阎扶半身浴血,望向还在数丈之外的晏灵修,脸上倏地绽放出一抹兴奋而疯狂的笑意,就要转身一头扎进幽深的裂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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