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语不由得沉默了下来。 他方才没有假装。 看到简固冲他跑过来的时候,被简固温暖的手掌拉住胳膊的时候,开口想和简固说话的时候…… 惊愕且不舒服的心情确实一扫而空了。 因此,他可以轻轻松松地和简固对话,可以像个没事人一样,一切正常。 当简固提起这件事,他就没办法当它不存在了。 “你听见了?”他下意识观望了一下停车的位置和那栋楼的距离,“你怎么听见的?” “我不是听见的……”简固被夏雷的汇报震惊到了,忘了掩饰,便只能说实话,“我,我让夏雷在楼门口对面,看了看你。” 他怕甄家母亲又给甄语委屈受。 甄语和甄荣家闹得肯定不太愉快,甄语似乎没打算找甄荣家解决这事。 甄荣家那头呢?说不定要和家长告状! 他担心甄家母亲会说甄语什么,实在不放心,才让会读唇的夏雷潜伏在不远处看着。 他们母子没聊兄弟俩的事。 聊了另一件让人一言难尽的事。 甄家母亲表示,丈夫出差了,她和甄荣家也不在家,今年就不供暖了。 她让甄语想想办法,跟学校申请住校。 当场就给甄语掏了二百块钱。 就二百! 先别说二中不允许学期过半申请住校了! 那住宿费,还有住多久交多久的? 当是住旅馆? 交了费因为某些原因没住成,办理退费是合理的。 谁说的能拿出二百就在宿舍住一段时间? 简固详细研究过二中的所有管理规定。 印象中,二中对住宿生的管理异常严格,住宿就是住宿,走读就是走读。 甄语再怎么想办法,也不可能申请得下来。 再说了,宿舍紧张,甄家的地址被划在不允许住校的范围内。 是,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实在有特殊情况可以再议。 起码家长得到场吧? 给甄语二百块钱,让他去想办法——这算什么意思?! 简固想到夏雷同步转述的谈话内容就憋气,面对一言不发的甄语,只敢小声讨饶:“对不起啊,我、我实在担心……” “你和你弟,你们俩的事,我怕他和家长告状了,她再说你,就不好了。” “你别生气。” 甄语安静地看着仿佛做错了什么事的简固。 他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嘲。 看吧,简固都知道。 他忽然和甄荣家闹翻了,家里会说他。 明明是甄荣家突如其来不想再应付他了。 不演了。 甄荣家说着反感他自以为什么都了解,就像看到了什么恶心的东西。 表情既嫌恶又陌生。 他可能确实对弟弟采取了不合适的态度。 但那并不代表他做错了什么。 怕什么被母亲说呢,怕得都没道理。 简固说什么来着,母亲委屈他? 母亲恐怕并不这么觉得。 父亲出差的事,他是问了才知道。 母亲应该早些时候就知道了,并且事先做好了决定。 等他来了,就告诉他。 应该是这样的吧? 总不能是对他让弟弟恶心了、让母亲失望了的惩罚吧? 凡事只要不摊开来讲,就有很多种可能,没必要刻意揪住让自己最难受的那种。 没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家,最近几年,封窗、包水管、给暖气放气等等的活计都是他一个人干。 别人都不管,他只能自己捯饬得暖和一些。 不暖和,冻不死也容易冻病。 他可不想影响学习。 今年可倒好,不供暖了。 他用不着时不时就想办法提升暖气的温度了。 也用不着等待父亲或弟弟喊自己去阳面的屋里睡了。 他大约也是个傻的吧。 不干脆地抱起被子就去,非要将就缩在那个小房间里,等着人来喊。 每年都一样。 就算甄荣家上高中后住校了,他也没提出去弟弟房间里睡,而是等着人家来喊。 不止没喊,俩人还闹翻了。 他明知父亲去外地出差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也没提过到父母房间去睡。 开口了,就是求来的。 他攥着这个再简单不过、再蠢笨不过的道理,等着有谁主动提。 没有,而且今年不供暖了。 就连提出这件事的母亲,也没开口说让他去阳面的房间睡。 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索性,缓缓延续了刚才的话题:“夏雷搁哪躲着呢,他能,听见?” “不是的,他能看见。”简固守着心不在焉的甄语,小心翼翼地解释,“他会读唇,还有望远镜……能看到你们说了什么。” “啊。”甄语在脑海中想象着那个场景,觉得有点荒诞,笑了一下,“多少有点,难为人了。” 简固心头猛地一跳,连忙再度道歉:“对不——” “我不是说你。”甄语定定地看着简固,直到他不安的面孔在视野中变得无比清晰,才又笑了一下,“我是说,给我二百块钱这事。” “夏雷看见了吧。”他感觉有点丢脸,“你知道了呗?” 简固下意识攥紧拳头,才勉强忍住了那股宛如随风燎起的怒火。 他可以生气,但不能发火,不能过度地说长辈什么。 甄家人,本该是他的家人。 “干吗呢,干吗。”甄语从简固蹙起的眉头打量到攥紧的拳头,伸出手去拍拍,“松手,松手,别这样。” 整得这么紧绷干什么……别像他心里头一样,不好。 越琢磨越觉得哪都不好。 他有很多不应该想起也不应该跟简固提的事。 越想越难受,提了也没好处。 可是,有点憋不住。 “甄荣家每个月,生活费六千。”甄语慢悠悠地说,“我妈和他,还当我不知道呢。” “我那小屋,和他那屋,是后隔开的,不是墙。” “他们在东屋说话,我不刻意听,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你知道我当时想什么吗?”他向简固提出了问题,没等回答,继续说,“我当时想,小的上高中了,费用什么的不说,这个课那个活动的,一月干进去六千。” “我爸妈,负担肯定很重吧?” “我还想着,甄荣家也挺懂事,知道来劝我把奖学金给父母一部分。” “想着,我应该多补贴家里,想全留下去学竞赛,太自私了……” “你别给我摆出这副模样。”他看着简固松开眉头后竭力控制依旧耷拉下去的眉毛,“还,让不让我说了。” 简固几乎是用气音回答:“你说。” “我不想说了。”甄语转头不看简固,也转了话锋,“没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我这个弟弟,我越想越觉得……” “他小时候就爱没事找事,在街面儿上挑事儿,最后都是我去平。” “我那时候就觉着,他太聪明了,大人们说起来,我们永远是被欺负的那方。” “叶冠那件事呢?他才几岁,就把凶神恶煞的大人带到人家里去了。” “后来,苏阿姨来问,他什么都没说。” “我没法说服自己他是被吓着了。”甄语现在基本上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他那么聪明,怎么可能不是故意的。” “他不喜欢叶冠,多半是因为,叶冠老跟他抬杠。” “他们才几岁,抬杠能抬出什么深仇大恨?” 说着说着话,他感觉自己断断续续的嗓音沙哑难听,索性一股脑抱怨了出来:“我要仔细想,所有让我不舒服的事,都有他的影子。” “把初升高的奖学金都交出去。” “精打计算地紧着他的口味做饭。” “变声期的时候天天不着家让我搁外面喊。” “他又不是没钱花!我把攒的钱给他,他也不说不要……” “很——可笑!”他是在问简固,也是在问自己,“你明白吗?” 不管明不明白,简固现在只想知道:“我能、我能为你做点什么,让你……觉着好受一点?” 甄语蓦地笑了出来:“用不着。” 简固什么都不用做。 他只要看着简固,就能好受多了。 不过,靠简固去屏蔽那些越发凸显的不好,太不尊重真正的好了。 他不能饮鸩止渴。 第108章 108 “我猜着啊。” 情绪崩溃就像洪水开闸,人力无论如何都再难拦阻。 “我猜着,我妈主动去看甄荣家的时候,每回都给他钱。”甄语边说边笑,“我上周看到了,她手里攥着钱,都……都攥不紧了。” 说出这话的时候,他下意识有些唾弃注意到了这些的自己。 母亲从小教育他不要在意这些。 甄荣家有天赋,要上各种培训班,都是要花钱的,像流水一样。 他作为家里的长子,不能再加重父母的负担。 凡事要以弟弟为先。 当然了,这不是母亲的原话,是的话就太直接了。 母亲的原话,他不会学。 如果他会那样组织语言,就不用发愁家里不供暖怎么申请住校了。 母亲说话的时候,那么真诚温柔、委婉哀愁,轻而易举就能将他说服。 然而,他看到的,和母亲的话,总是有出入。 最起码,父母的收入没有母亲暗示得那样紧巴。 “我还猜着。”甄语放轻了声音,“我妈他们买房了。” 简固坐在甄语身边,侧身听着,一手扶住甄语身后的椅背,一手搁在前座的头枕上。 整个人就像一个括号,谨慎坚决地守在甄语身边。 如有需要,他可以变成一个圆圈,为甄语抵挡所有可能的伤害。 偏偏这种心理上的、成长过程中的、没有实体的伤害他抵挡不了! 就算甄语说用不着,他也在开动脑筋,拼命思考……直到,听见了“买房”二字。 简固嘴唇蠕动,察觉自己牙齿颤抖相撞发出声响,连忙尽量平静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啊。”甄语现在的心情就是,没什么好顾忌的了,“隔着那道不是墙的墙,我妈给甄荣家看过存折。” “好巧啊,我又听见了。” “我都想暗示她一下子……”说起这个来,他真真切切哭笑不得,“那堵墙不是墙啊,就、就——注意一下吧?” 这件事,简固是知道的。 他知道得比甄语多。 毕竟甄语是猜的,他这边是夏雷查到了。 他得知这事时,没能设身处地站在甄语的角度想。 毕竟,在他看来那不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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