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缅正坐在五层抄经,沙弥将宿怀璟领到门口,恭谨地敲了敲门:“师叔,宿大人来了。” 在陀兰寺时芸芸众生统称施主,问天塔内来往俱是王侯将相、高官厚禄。 里面传来一道清朗声音,沙弥推开门,请宿怀璟步入。 室内檀香袅袅,经书绘卷堆满了高阁,慧缅坐在一张桌案后,坐姿端正矜贵,手中执笔,一笔一划风骨尽显,不似什么得了道的高僧,反倒更像谁家温润如玉的公子。 宿怀璟是第一次正式见他,目光在其满头华发上停留了一瞬,又从容不迫地移开,步至书桌对面,坐在了蒲团之上。 手边已经提前倒了一杯清茶,白雾顺着杯沿向上飘散。 慧缅说:“贫僧正在抄录经书为陛下祈福,未得有空亲迎大人,还望恕罪。” 宿怀璟:“下官冒失前来,未曾递上拜帖,本就是我的不是,大师莫要怪罪才是。” 慧缅笑了笑,没有多加推辞,伸手指了下那盏清茶,宿怀璟便默不作声地品了起来。 京中到处都是喧闹的,宫里也花团锦簇争奇斗艳吵的厉害,衙门里更是来来往往匆忙不止,一日日不止息的官司和算计。宿怀璟刚从市口过来,坐在高塔之上,看着秋末的阳光透过塔边雕花的窗棱,灰尘在空气里慢悠悠地旋转,除去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响声,四下寂静极了,宛如是一处与这俗世人间格格不入的佛家圣地。 宿怀璟喝了半杯茶,慧缅经书抄完一卷,放下纸笔洗净了手,再过来时望向宿怀璟,温声问:“施主为何事而来?” 宿怀璟听出他称呼的变化,稍顿了一下,放下茶杯起身拱手行礼:“多谢大师相救之情。” 慧缅却道:“容施主是善心之士,那是他的福报,而非我的功劳,施主言重了。” 宿怀璟重新坐回蒲团之上,问:“依大师所言,报应天命,皆有定数?” 慧缅不答反问:“施主不信天命?” 宿怀璟诚实地摇了摇头:“若是世间万物皆有天命,又何来人定胜天一说?” 慧缅轻轻笑开:“施主心智毅力异于常人,不被天命约束也是正常。” 宿怀璟皱了下眉头,一时间不太明白他话里是什么意思,但看这白发僧人的模样,也是不愿再多说的意思,他便不纠结这一项。 索性他来此,本也不全是为了与其争论天命定数。 他问:“大师既有救济天下之心,也有为百姓奔波之力,本该云游四方救济布施,为何会来这皇城宫门,日日囿于这佛塔高楼之内?” 慧缅道:“皇城岂不也在天下之间?” 宿怀璟与他对视,看不见他眸中一点多余的情绪,只是一双古井无波的瞳仁,噙着平和的笑意,望向每一个因困扰而向他求助的人。 宿怀璟:“所以大师掺和进这权力中心,的确是为了救这天下众生?” “非也。”慧缅摇头:“天下众生之多,仅贫僧一人可救不出来。” 他说:“我来此地,只是随心而至。” 宿怀璟蹙起眉头,锋利追问:“教唆陛下炼丹,也是随心而为?” 慧缅轻轻笑开:“施主是以何身份问我的呢?你未穿朝服,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你如今不是在以御史中丞的身份来质问我?” “有何区别?”宿怀璟道。 慧缅:“若是朝廷命官来此询问,贫僧便会说此乃陛下心诚,感天而为;若施主你只是恰巧路过此地,想向我讨一杯清茶引下闲聊,我便会告诉你,天下万道,佛修自有其道,以杀止恶,未尝不是佛心仁慈。” 宿怀璟眉头紧锁:“那你可知,古往今来,多少怂恿帝王炼丹求长生的僧道,最后都会被打上歪门邪道的名头,千百年后史书上都会说你是妖僧?” 慧缅笑得从容清浅,慢声道:“我修此世心,而非来世名,何苦求那三言两语后世评价?” 宿怀璟盯着他,久久不曾出声。 良久,慧缅指了指茶杯,轻声道:“茶凉了。” 宿怀璟回过神来,起身再次行了个礼:“大师高上,在下佩服。” 慧缅抬眸轻笑,就要说出慢走的话,宿怀璟话锋一转,却道:“只不过若为了不值当的人,搭进去自己一条命,委实冤屈,便是证道飞升,想来佛祖也不会认可。” 慧缅稍愣了一下,那副恍如一切都料事如神的表情总算有了一丝松动,他略有些诧异,又有点了然,问:“是容施主要你来劝诫我的?” 宿怀璟摇头:“棠棠并不知晓大师如今在做什么。” 慧缅那点了然这下才算全部不见了,他凝眸细细端详宿怀璟许久,然后突然低下头轻轻笑开。 僧人从桌案后起身,双手合十向他行了个佛礼,又念了句佛号,意味不明地说:“施主如今变了许多。” 宿怀璟不应,也不清楚他这个比较是从何而来,但他心里有计较,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慧缅道:“施主既这般说了,贫僧自会周全己身。” 宿怀璟这才放了心,转身就要离去,并不打算多言。 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听慧缅在他身后轻轻叹了一句:“那你要努力快些啊。” 宿怀璟微顿,回过头,见白发僧人站在窗边,仰头看向秋日的太阳,那句话好似呓语,又好像从来没说出口,不过是他幻听。 宿怀璟凝神转身,步出佛塔。 长街一日一日的喧嚷,独那佛塔之上远眺皇城和虞京,日日寂寥平和。 - 入了冬,容棠身体渐懒,但将养了这么些年,终究没有太坏。 系统月月奔他而来,没了刚发现自己找不到世界之外的世界时的沮丧颓唐,每一次来都叽叽喳喳的像个小喇叭,跟容棠一聊聊许久沿途的风土人情。 每一件都值得它欣喜。 容棠发现它能显形的时间长了许多,从一开始的两刻钟,到冬月之后已经变成一个时辰了。 宿怀璟有次按以往的时间推开房门,却见本该消失的光团正趴在容棠颈窝,贴着他耳朵喋喋不休,一边说一边蹭蹭,棠棠还时不时地揉揉它,宾主尽欢,肉眼可见的开心。 只有大反派一个人霎时冷下了脸,轻咬了咬牙。 紧接着统统也发现了他,连跟容棠聊天的注意都被转移了,开始对着宿怀璟就是一通言语输出,一连串像是吐钢炮一样,语速又快又让人招架不住,把大反派骂了个痛快,还没等他出言反驳,自己已经潇潇洒洒地不见了,徒留屋子里两人大眼对小眼,一个尴尬,一个幽怨。 冤家。容棠想,还是两个。 分明是系统惹了他,到头来还要他去哄,他都不知道自家系统到底是小笨蛋还是聪明蛋了。 反正大反派肯定是个阴暗的蘑菇。 还挺大的那种。 日子往后一日日地过,宿怀璟一天比一天忙,有时候容棠半夜醒来,身边没有人。 另一个院子里住进来一些脸生的下人,院中书房时常灯火长明到天亮。 而他住的地方明显增加了守卫,容棠偶尔夜里推开门,运气好的话能瞥见一段碧绿色的衣角消失在树梢屋檐。 宿怀璟不在的话,一定会让流云过来守着,哪怕没有明面上打过照面,但这么些年下来,容棠早就习惯了身边暗处有那么三两个暗卫。 他没打扰宿怀璟,看过月色再回房睡觉,后半夜有时会有人钻进被窝,有时没有,容棠也不多问,只默默算着日子。 天气冷的厉害,虞京城里到处都是银白的积雪,容棠身体渐好,宫里那位却三天两头地罢朝。 据说冬天刚开始的时候,宁宣王还帮皇帝在民间招了一群秀女进宫,个个姿容秣丽,漂亮得很。 宿怀璟进宫赴过宴,遥遥见过一眼,回来似笑非笑地跟容棠说:“那些新入宫的贵人,跟五殿下长得多少都有几分相像。” 容棠霎时间便清楚像的人究竟是谁。 人活着,把她磋磨死了;人死了,又要比着她的容貌去找新人。 真的恶心又讽刺,容棠闻言冷呵了一声,不置可否。 庆正十一年到十二年过得好像格外快,一转眼到了腊月,棠璟宅置办年货的时候,容棠让人多买了些,双福很是不解,宿怀璟看着粮仓地窖里那些几乎可以吃上半年的食物,面上闪过一丝了然。 腊月里的一天,宫里突然传来消息,说陛下误食炼丹的金属,昏迷不醒。 一时间京中人心惶惶,生怕年都过不安稳。 可大概怕什么来什么,腊月二十八,一年中最松懈懒怠的日子,三皇子盛承星以侍疾为由进了宫,紧接着夏经义元帅又以看望女儿为由入了宫,二人迟迟没有出来。 大军在城外驻扎,不知内情的百姓都觉得今日街上气氛不对,天没黑就早早回了家锁好了门窗。 夜里,一支信号烟火自宫墙上点燃,铁骑踏进了皇城。 静谧的夜空一瞬间被战马的嘶鸣声笼罩,一如当年烽火狼烟、叛军北上的景象。 作者有话要说: 宿宿没有直接借这次叛变夺位,还有反转。
第156章 腊月二十八,叛军入城,虞京城内人人自危,长街上除了战马铁蹄踏地和士兵前进的声音,几乎再没有其他声响。 而等到了腊月二十九,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云层散落进这座百年都城之时,街上只剩下干净的白雪静默堆积,丝毫没有任何兵戈相向的血光剑影,昨晚听见的一切仿佛只是大家一起做了场骇人听闻的噩梦。 宫门落了锁,太和门前浩浩荡荡聚了一批官员,站在冬日清晨雾蒙蒙的阳光之下,各自寂静无声、心怀鬼胎地等着。 宿怀璟低着头,望着脚下踩的汉白玉地砖,地砖上映出自己的影子。 过了一会儿,身侧多了另一道影子。 盛承厉走到他身边,不似上次那般始终勾着令人不适的笑意,眉头紧锁,似讽似嘲,更像是怪罪与发难,冷不丁地道:“宿大人的手段,当真令人敬佩。” 宿怀璟往后退了半步,先是挑不出错地向他见了个礼,才道:“殿下何出此言?” 盛承厉阴沉沉地望着他:“宿大人不知?” 宿怀璟:“还请殿下明示。” 周遭人多眼杂,众人本就各自心照不宣着,在等宫内最后的结果,这时候若是宫门口再上演一场戏码,那才叫一个精彩,足以引得这天下间最尊贵的人物驻足观看,只可惜他们俩谁都不可能做那供人观赏的猴。 盛承厉盯向宿怀璟良久,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离去,宿怀璟瞥了眼他的背影,又收回视线,从始至终,连表情都未变化分毫,一派从容自得。 直到天色大亮,宫门大开,司礼大监阴柔地宣百官上朝,一双浑浊的眼睛一一从众人身上划过,心怀鬼胎的人们才从太和门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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