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驶速度突然慢了下来,宿怀璟说着顿了顿,道:“毕竟武康伯一个人,很难躲过宫内重重搜查,在宴会上对皇帝下手,有他人协助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容棠犹豫了一瞬,还是问道:“你有做什么吗?” 宿怀璟浅浅勾唇,终于露出这三日以来唯一一个姑且称得上真心的笑意,开门见山:“棠棠是想问我有没有帮武康伯吗?” 容棠点头。 宿怀璟说:“明面上做什么都很容易被查出来,我向来不会冒这个险。” 他最多只是命人给武康伯递过去一些半真半假的消息,让他误以为今天是个好时机,宫内来往人员众多,侍卫无法悉数盘查,适合他对仁寿帝下手。 其他的接触再也没有了。 容棠却觉得以宿怀璟的性子,不可能真能忍得住不往其间添一把火。 沐景序背上伤痕历历在目,染红的白袍一件一件洗净晾干挂在了院子里,容棠不止一次看见宿怀璟望着那些沾了血的白布发呆。 他怎么可能真的不下手? 看出他的顾虑,宿怀璟笑了笑,捏住容棠的手,语调温柔平和,情绪平稳又淡然,轻声道:“棠棠,你知道有些伤口,若是处理不当,一开始或许与寻常无异,很快就会愈合。可随着时间推移,内里一点点溃烂,直至伤入骨髓,某日一朝爆发,再也无法痊愈,几天之内就会死去吗?” 容棠微微一愣,差点就想脱口而出:破伤风。 宿怀璟:“武康伯谋反与我没有一点关系,陛下的伤势处理跟我也不存在一丝联系。今时今日,他年某日,陛下总该殡天的,但我总想着,若是让他轻飘飘又单一地被人谋逆篡位而死、被儿子夺位杀死、被妃嫔背叛害死……” 大反派浅浅笑开,表情透着几分单纯,轻声道:“我总觉得不够呢。” 非得一项项全都体验完全,让他从龙椅上狠狠摔下来,体验众叛亲离、体验枕边人背叛、体验亲子离心、体验臣子反心……然后再一点点将痛苦加诸肉-体。 鞭笞、钳指、贴面、挑筋、断肢、挖眼、削成人棍…… 再放他与蛇虫鼠蚁一起,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在人来人往的菜市口、在旗帜高悬的城墙上,日复一日地,感受着绝望,能听见却看不见百姓的目光与议论,如最低等的牲畜一般,死在天光大亮之下。 否则该怎么报他父兄尽死的仇?否则该怎么还他三哥那一身的断骨重塑与满背交错的血痕? 宿怀璟笑得温柔又和煦,看不见一点阴沉的影子。 他只是要为家人讨一个公道罢了,他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 这世上没有人能制裁得了盛绪炎,没有一条律令可以用在当朝天子身上,所以他自己来,这很合理,也很自然,没有人有资格置喙。 容棠看着他的眼睛,过了许久,低声补充:“还要把他做过的事公之于众。” 宿怀璟微微一怔,有些讶异地看向他,容棠说:“要将被误解伪造的历史扶正。” 世子爷羸弱又苍白,养了两年气色较寻常人还要差上一大截,可这样人来人往、沸腾鼎盛的夜里,长街行走的车马上,容棠眸子中清亮到惑人的地步。 宿怀璟心下一动,微一低头就想吻上去,原就行驶缓慢的马车突然一个急停,驽马长嘶,双福拉着缰绳长长地“吁——”了一声,人群中一阵骚动,容棠坐在马车里,因为惯性一个没控制住,直直向前栽去,撞进宿怀璟胸膛才堪堪停下来。 不疼,但那一瞬间,大反派提及杀父仇人都没有变化的情绪突然沉了沉,面色相当冷峻。 车帘被从外掀开,有人不守规矩地轻轻一跃,跳进车厢内,立马就可怜兮兮地说:“小哥帮帮忙,快点驾远一些,我家里那几个黑心的叔叔要我十岁就去成亲给家族换利益,求求你了,带我走吧,不然我就要被卖给六十岁的大姐姐做小相公了呜呜呜。” 驾着车的双福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立马调转马头,迅速驶离了这条街。 宿怀璟那点冷峻的表情一下变得更冷了。 容棠脑袋埋在他怀里,一时间不好意思爬起来。 宿怀璟说:“双寿都不会被骗。” 容棠:“……” 宿怀璟:“双寿还是弟弟。” 容棠小小声阻止:“……别说了。” 忠仆随主,大反派这是在说他是笨蛋。 好过分…… 容棠缓了好一会儿,揉了揉被撞疼的脑袋,直起身来,坐在车厢里看着突然跳上他车的某人。 十来岁的小男孩,瞧着身形瘦弱,面相倒是白净漂亮,眼睛是很标准漂亮的凤眸,如今还未长开,已经隐隐有一副颠倒众生的妖孽相了,等长大了估计也是个祸害。 穿的是一套很普通寻常的大虞民间服装,只是好像是第一次穿一般,右襟掖到了左边,左袖又短了一截,绞进了里衣里。头上还一点配饰没有,一头乌黑的长发散落下来,一时之间带着些男女莫辨的美感。 滴溜溜一双眼眸泫然欲泣,怯生生的模样望着车内的人,乖得要命地盘腿坐在车厢地板上,双手搭在膝盖,仰着脑袋望着人,怎么看怎么可怜,怎么看怎么眼熟。 ——分明全身上下除了眼睛,没有一处像宿怀璟的地方。 可容棠愣愣地望了他一会,偏过头,幽幽然重复:“黑心的叔叔……?” 宿怀璟:“……”
第123章 宿怀璟无言半晌,低下头跟坐在木板上碰瓷的小孩对视,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就在容棠以为他可能要把人赶出去的时候,宿怀璟低声开口,莫名威压:“衣服从哪扒下来的?” 容棠:“?” 小孩:“?” 小孩微微一愣,眼睛眨了眨,漆黑的珠子就蒙起一层水雾,像是随时就要哭出来一般,有意无意地将视线转向容棠。 被看的人微微愣了几秒,心下微颤,不忍心地移开视线。 身侧却传来一声嗤笑,宿怀璟抬起脚,鞋尖挑起那小孩衣角,冷声道:“没用,衣服哪儿扒下来的?大虞律令,凡偷窃者,杖一百。” 容棠:“……” 系统冷讽:【你家小郎君这是要坐实黑心的叔叔是吧?】 谁家法律规定偷一件衣服要打掉三条命啊? 盛绪炎像那种会严格定法的统治者吗? 容棠心下不忍,默默叹了口气。 地上那小孩衣服被带着往上,本就穿的奇奇怪怪的衣领勒住脖子,不受控制地扬起脖子,一脸见了活阎王的表情看着宿怀璟,小脸煞白。 “我……我没有偷衣服呜呜呜。”小孩一开始声音很小,紧接着就哭了出来,哇哇大哭地那种:“叔叔冤枉人,我没有偷衣服,不…不要被打棍棍呜呜呜哇!” 宿怀璟一僵,小孩哭得特别真情实感,泪珠真的滚了下来。 容棠看不过去,弯腰拍了下宿怀璟的腿,抓住那小孩胳膊,拉到自己跟前,替他擦了擦快要糊住脸的眼泪,又帮他重新整了一下穿得歪七扭八的衣服。 很神奇,宿怀璟只说过大绥小太子跟他是亲人,具体什么关系并没有告知,容棠也没有见过他一面,甚至现在这个身形灵活得跟猴子一样跳上他车碰瓷的小屁孩,跟宿怀璟站在一起对比简直两模两样,可容棠就是确定他是大绥的太子,也是宿怀璟的小侄子。 “挺不科学的。”他顺口跟系统吐槽。 系统呵了一声:【哪里不科学?这俩站一起都能泡一锅西湖龙井,你告诉我哪里不科学?】 “……”容棠没了声儿。 确实,真挺茶的,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下一秒容棠替他理好了衣服,小孩哭声停了下来,只剩小声小声地抽噎,望向容棠的眼睛里都冒着光,开口就脆生生地说:“谢谢哥哥。” 刚被他说是冤枉人坏叔叔的宿怀璟:“……?” 小孩坐在容棠边上,捏住他衣袖,小小声问:“哥哥真好,哥哥家里缺书童吗,哥哥能不能带我回家?” 系统蓦地一下乐了:【哦豁!撬墙角来了!】 容棠稍显无奈,身边那人脸色黑得能涮锅,他几乎能听见宿怀璟手指关节“咔哒咔哒”的响声。 他转过头,向宿怀璟递过去一个眼神,后者微微收敛,深呼吸了一口气,将人拉到了自己边上,压着脾气继续问他:“衣服哪里扒的,给人家还回去,谁教的你这么小年纪偷人衣服?” 小孩嘴一瘪,又要哭。 宿怀璟凶他:“不准哭。” 【哦呦呦~加了辈的人底气就是足哦,大反派什么时候敢这么硬气跟你说话呀?】系统看戏看得超级无敌快乐。 容棠沉默,容棠失语,容棠隔空伸了伸手,很想掺和。 【别动。】系统制止他:【教育孩子呢,总打岔怎么教育得好?】 容棠:“……” 他撇过头,说服自己不要做孩子成长道路上的绊脚石,也不要打扰他们叔侄相遇的温情时刻。 一转耳却听见小朋友再一次哇哇大哭,哭得快要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哭一边委屈控诉:“说了不是偷的不是偷的!!!我拿金子跟人家换的,你怎么一直冤枉人哇呜呜呜哇哇哇哇!” 宿怀璟一愣,手下意识松开,没抓住人,小孩往旁边一窜,抱住容棠的腰,头埋在他肚子上就开始哭,可怜得好像受了全天下最大的委屈。 就连系统都看沉默了一瞬,默默来了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但紧接着它又反应过来:【这也不对啊,这小太子又没跟大反派一起生活过,怎么把他那一套学了个十成十?基因里带的?】 容棠不知道,容棠给他哭得心都快化了,看宿怀璟一眼,素日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反派这时候像个做错事的小孩,手指悬在空中,想要碰碰小朋友,又怕引起他逆反,纠结好半天,收了回去,嘴唇微抿了抿,紧张的情绪溢于言表。 容棠:“……” 他拍了拍小朋友的背,再一次把人哄得不哭了,然后将小脸蛋掰过来,对着宿怀璟,睨他一眼:“道歉。” 宿怀璟这辈子除了容棠,大概就没跟谁服过软。 可小孩眼泪兮兮地看着自己,穿着一身大虞民间小朋友打着补丁的衣服,脸蛋上红彤彤灰扑扑一块一块,可怜得要命…… 大反派喉头一软,轻声道歉:“对不起。” “哼!”小孩一扭头,又转向了容棠,紧紧扒着他衣服,看也不看宿怀璟一眼。 宿怀璟:“……” 该怎么说? 光他来路不明满嘴谎言,身手不凡跳上马车,就全都是令人忧虑的疑点,可大反派一下都凶不下去。 也不是先入为主冤枉人,只是害怕自己家的小朋友在外面待了十来年,没有人好好教,学坏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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