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星际世界”大抵结束了,下一页,他画的是一条人鱼,画得歪歪扭扭的,并不算美,但自由又灵动。 下面的文字写着: 【孟阿姨带我去上的游泳课,她站在旁边和教练聊天,我差点呛水呛死,幸亏安全员把我救了上来。我要是条人鱼就好了,什么都不用想的人鱼,生来就会游泳,我可以一直住在海里。 我没有妈妈,没有任何亲人,也不需要任何亲人,不需要朋友,不需要同伴,我是一条孤独的人鱼。我每天都在游泳,捞贝壳,饿了就吃小鱼,困了就在水藻里面睡觉。我摇摇尾巴可以游出好远,我要离岸上远远的。我不会觉得无聊,大海无边无际的,穷极一生也探索不完,我就这样开开心心地活在大海里。 如果这种生活是真的,就好了。】 最下面是一行大一些的字,还划了几条线表示强调:【新世界:海底世界!】 后面很多页都是盛修止画的各种鱼,还有一些他画的海底宫殿,诸如此类。 盛修止在画得越来越好。 在他的设想里,人鱼什么都不会想,什么都不用想,人鱼每一天都很快乐。 再接着,画的是一座城堡的外观。欧式城堡,哥特造型,带着点堂而皇之的华丽和阴森森的恐怖。 看日期,这已经是盛修止初中的时候。他的画已经画得很不错了,仍然没有经过什么专业训练,但看得出,私下里没少练习。 画开始越来越多,字越来越少。 城堡旁边的字写着: 【我觉得自己真的成为了我幻想出来的吸血鬼。 他睡在一具棺材里,已经睡了很多个世纪。他有超过两千岁,所有的吸血鬼都在企盼他的苏醒,可他一直都在沉睡。 世界对他而言太无趣了。】 又是很多吸血鬼世界的涂画,包括杯中的红酒,睡觉的棺材,进食的犬齿,很多个细节。 再后面,已经到了盛哥高中的时候。日记的时间间隔越来越长,盛修止的字迹也越来越趋近于凌予殊认识的盛修止。 他画了古风的世界,有很多的细节图,比如玉佩,发簪,束带,诸如此类。 文字越来越少,仅有的一段文字写着: 【小皇子住在偏殿里,没有人爱他,吃不饱,穿不暖,很痛苦。我为什么要幻想这样的一个世界呢?我为什么要幻想他出来?小皇子可能不想存在,不想被生出来。 可是这个世界让我觉得很真实啊。】 之后已经是盛哥大学的时间了。他画了拍摄时用的场记板,摄像头,还有一个小丑造型的面具。 旁边的字写着:【他在扮演正常人。】 已然翻到了最后。 倒数第二页日记,时间是七年前,纸张上没有图画,全是文字,写得潦草、急切,用力: 【我开始信任这个心理医生了,我想她或许真的可以帮助到我。 我和她讲了小时候的幻想。我幻想自己是沉睡几千年的血族,睡在棺材里,任由外面沧海桑田无尽变幻,我都在睡我自己的。 我幻想自己是一条人鱼,有长发,有尾巴,很好看,符合爸爸妈妈心中喜欢的孩子的形象,但是我不需要任何人,每天就可以很快乐。 我幻想自己是一位星际元帅,开着机甲,击退所有人类的敌人,我是那里的大英雄,我回来的时候,每个人都会为我欢呼。 …… 我给她讲了很多。从前的每个晚上,我睡不着的时候,我都幻想着那些世界。我觉得世界在我面前变得越来越真实,我甚至能弄清楚每个世界的人么会吃什么,穿什么,过着怎么样的生活。我画了很多细节图,慢慢的,那些世界在我脑海中变得像真实世界一样。 直到前段时间,我开始确定,这些世界,它们都是真的。 我幻想的人,他们也真实存在。 他们都是真实存在的啊! 我滔滔不绝地和医生说,她就微笑着点头,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时而还问出一些细节。只是突然,她打断我了,她说一个小时已经到了,盛先生,我们下周再聊。 我这才知道……她对我所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我现在在想,或许有一个世界,我是一位心理医生,我可以医治我自己。】 然后就……到了最后一页。 盛修止认识了自己。他说自己是完美的,他说自己完美到让他觉得自己是被创造出来的人。 凌予殊盯着最后那页纸张。不过短短几句话而已,他翻来覆去地看,一遍又一遍。看到爱人称赞自己“完美”,这让他特别想要牵动嘴角,想要微笑。 可是他真的笑不出。 他眨了眨眼,就看到有水滴落下,落到那纸张上,将纸张浸湿了一个小点。 然后又一个。 更多。 凌予殊这时才反应过来,那是他的眼泪。他在哭。 他已不知在何时,泪流满面。 凌予殊从前并不知道他走过的七个世界,到底从何而来。 他现在知道了,终于知道了。 那些世界…… 最初都诞生于盛修止的想象中。 盛修止很孤独,他幻想了一个星际世界,他是开着机甲拥有一切鲜花和掌声的大英雄。 盛修止想要逃避,他幻想了一个血族世界,他躲在一口棺材里,永远沉睡,但永远有人在等他醒来。 盛修止很痛苦,他幻想了一个海底世界,他是愉快的鱼儿,自由又畅快,他没有父母、没有家人、什么都没有,可是他很开心,每天都很开心。 盛修止被过去的日子困住,无法逃脱,他幻想了一个古代世界,那个小皇子映照的是他痛苦的童年。 盛修止觉得自己不正常,和正常人不一样,他想要伪装,他幻想自己是一个可以完美地伪装成任何人的演员。 盛修止……他无法得到医治,他幻想自己是一名心理医生。 这就是——盛修止的生活了。 这些世界,这些凌予殊走过的世界,它们真实,它们完整,但是它们最初,都只是一个孩子穷极绝望时,支撑着他走下去的幻想。 他在幻想之中,安置自己的灵魂。 凌予殊伸手抓住了胸口处的衬衣,只觉得那里痛到像是有把刀刺了进去,太痛了,他的眼泪无法控制地簌簌而下。 “怎么了?”盛衍轻声地问。 他听起来……他听起来,就像盛哥。 凌予殊原本只是在悄无声息地掉泪,听到他声音的那一瞬间,突然像个孩子一样大哭出声。 他以为自己了解盛修止的。 他知道盛修止的妈妈是个神经病,对他一点都不好,从前还对他冷暴力。 他知道盛修止他爸爸除了鬼混什么都不会,也不管他,在家就是吵架。 他知道盛哥过去过得不开心。 但是他……他不知道他是这么的不开心。 他是盛修止的爱人,他怎么可以什么都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失职? 他甚至不知道盛修止去看过心理医生! 到了其他七个人格开始频繁出现的地步,盛修止的精神世界,已经碎裂成了什么样子? 如果他早些发现盛修止的问题,他可以去请教冬子,去读心理学的书,去开解盛哥,去陪盛哥看心理医生,他可以做太多太多的事! 那样的话,是不是盛哥已经好了? 可是他呢,他傻呆呆地在盛哥身边,被盛哥哄得整天开开心心,对盛哥内在里发生着什么,完全一无所知。 凌予殊现在甚至在为自己过去的开心和愉快,感到痛苦和耻辱。 他怎么可以——过得那么开心呢? 他怎么可以?! 那种无比烦闷、后悔、乃至于憎恶自己的情绪,猛地袭来,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他根本没办法控制住情绪,哭到甚至喘不过气来。 脑海深处最后只剩下了三个字:他本该。 凌予殊泣不成声。
第43章 周五 盛衍是真的慌了。 他从来没见凌予殊哭成这样过, 从来都没有,当初凌予殊因为他伤了手、再也不能画画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哭过。 他环着人, 把凌予殊按在自己的胸口,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说安慰的话。只是没什么用,对方的眼泪把他的衬衫都浸湿掉。 盛衍那一刻甚至在想,是不是自己离开, 换个其他人来会不会好一些?比如予殊不是最喜欢那个老男人或者那条鱼吗,他们来安慰的话, 予殊会不会慢慢就不哭了? 他该做些什么呢?他能做些什么呢? 最后,他还是没有真的离开。他怎么可以在这时丢开予殊。他一手搂着凌予殊, 一手拿过了箱子里的那些纸张。 看过了一些之后,也大抵知道了情况。 内心是震惊的。他是猜测过自己世界的真相,但没想到, 会是这样。 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他没说什么, 只是更紧地把凌予殊按在怀里,抱着他,一下一下地顺着他的后背。 终于,十几分钟之后, 凌予殊慢慢地停了下来, 变成了时而抽泣几声。 盛衍拿过湿纸巾, 帮凌予殊轻轻地擦着脸。 眼睛已经肿了, 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 凌予殊哽咽地说:“我知道, 我知道那些世界是怎么回事了。” 盛衍说:“嗯, 我也知道了。” 他一说话,凌予殊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掉:“你声音和盛哥一样……盛哥……我当初怎么可以……我是他爱人啊, 他只有我,我不应该那么失职的,我当初本应该……” 他上气不接下气,话都没办法再说下去。 盛衍在这时捧着他的脸,坚定地说道:“予殊,看着我,你看着我。” 凌予殊泪眼模糊地望向他。 盛衍注视着他,很耐心很专注地说:“你听我说接下来的话,每个字都要听,不要想别的,只要听我说,可以吗?能做到吗?” 几秒钟后,凌予殊点了点头。 盛衍说:“我能理解盛修止。予殊,那不是你的失职,那就只是——爱情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懂吗?爱情,本质上无法解决任何的问题。你对盛修止的爱或者盛修止对你的爱,这就只是爱而已。” 大哭后会导致缺氧,凌予殊这时候脑子昏得厉害,盛衍说什么他就听什么。 盛衍在说,爱情……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他开始反复在想这句话。 盛衍:“这是你离开的那三年里,我想明白的。一个人的贫穷,疾病,劳累,他工作上的纰漏,他总是找事的上司,他的罚单,他家里漏水的水管,他的噩梦、头痛、时而袭击一下的幻觉——这些实质性的问题,爱都无法解决。予殊,盛修止的问题就像这些问题一样,不是只靠‘你爱他’就能解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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