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每夜间无眠、想起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后都会恨的咬牙切齿,将完全不需要擦拭的霜落擦的光可鉴人,可一碰上那魔人相关的物或事,自己心底的告诫又全不作数,只觉得那魔人怎么看怎么可怜。 除去可怜还有什么……程渺说不清,只觉得每每看见那魔人一张带了些坏心的绚烂笑颜,满心郁结都能暂时消上几分,即使知道封霄阳笑的越好看,需要他收拾的烂摊子也就越大。 他本就心思深重,又被个封霄阳搅的心绪不宁,近来觉是越发的少,可即使是入了梦,也会被那铃铛中的记忆搅的不得安稳,是睡也不是醒也不是,生生闹出了两圈黑如墨画般的眼圈。 经了多日磋磨,程渺也大概明白了那铃铛中的记忆大多都是关于两个少年的,那位被称为“阿轩”、他常常俯身的修士是个地道的仙家弟子,另一个看不清面目的萧姓少年则是个性情天真的魔人,也不知这两个看似一点边都不沾的人是如何搅在一起,甚至于还做了那苟且之事的。 铜铃裂了深深一条缝,所留存的记忆也变得乱七八糟。往往是上一秒两个少年还在桃花树下喝酒论剑,下一秒便滚到了床上,逻辑错乱到叫人来不及反应,偏偏身体的感受极为真实。 最离谱的则是这铃铛似乎有着自动补全场景的功能,自发自动地给梦境中辨不清面目的两人贴上了他和封霄阳的脸,扰的程渺每每醒来都会冷着张要杀人的脸自发冷静,胸前的黑色莲纹还在不识抬举的跳动着,使他的心情更加烦躁。 这诡异无比的铃铛扰他梦境也不是一次两次,是以今日程渺入睡后发觉自己又到了那“阿轩”的身上,正透过少年的眼睛往外看时冷静万分,甚至还在心底默默地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今日这场乱梦又要做上多久。 眼前是张典雅小几,摆了张未完成的工笔画,看铺色线条,应当是那名萧姓魔人。 自己正拿了支羊毫细笔蘸了墨愣神,在画上比划多次,终是没下得了手,叹出口气,掐诀将黄绢上的墨色全洗了,有些无奈的嘟囔道:“还是不行,总觉得画不出他的生动神情来……” 小几一旁放了面水镜,映出少年略显纠结的神情来,程渺不经意间扫到,微微一怔。 那水镜中映出的少年面容青涩,一双眸子虽仍是沉沉墨色,看起来却比现在的他明快不少,耳垂一点朱砂痣,将整张冷清容颜都撑的多了几分人气,倒是比程渺记忆中自己的长相更加有烟火气些,像个活人。 他看着水镜中的景象,一时间竟有了几分怀念意味。 步入修真之途已有千年,先斩红尘后斩情丝,又修了无情道,三灾四难九道劫,早将他身上那几丝红尘气全剥了去,只留下个冷清淡漠不知情爱为何的性子,更丢了许多关于从前的记忆。 他连自己少年时长相如何都记不清楚了,只记得虚怀宗上人丁稀少,闻鹤才又是个比千年寒冰还冷的人,大多时候都只有他和霜落相依相伴。如今想来,难免有些怅然。 好在山上还有着个一直同他笑同他闹的人…… 水镜忽地一颤,泛出阵阵涟漪,惊得程渺微微一颤,回过神来,抿紧了唇。 闻鹤才那时常年清修,虞清道又天天忙着打理虚怀宗及与修真界各大宗门互通有无,能上虚怀宗的也就这么几个,哪里来的同他笑闹的人? 真是被梦境搅的糊涂了,生生造了个完全不存在的人出来。 “阿轩”也是一惊,连忙胡乱将案上的绢画都扫到一旁,自袖中掏出本厚厚的典籍来,装出副认真修行的样子同水镜中的人讲话:“师兄找我,可有什么要事?” 他装的不错,只可惜袖子被各色颜料污了好大一团,露了马脚。 水镜中的修士面目平庸,一双眼睛在他袖上污渍处转了圈,又转回到少年那张冒了细汗、强装镇定的脸上,揣着明白装糊涂,轻咳一声,道:“确是有着要事,但不是问你的……你那小道侣在么?” “什、什么小道侣?”少年一怔,脸皮瞬间便烧了起来,就算是附身在他身上的程渺也能感觉到几分热度,紧接着便听见“阿轩”欲盖弥彰的声音,“我从来都是个性情淡漠的人,师兄何必、何必如此消遣我……” 他师兄带了些笑意的嗤出一声:“得了吧,我还不清楚你小子……我找山下客栈里那位姓萧的小公子。师弟啊,我们又不是如那虚怀宗上的冰山师徒一般修了无情道,若是遇见了心念之人,早些签下契书才是正事。” 程渺莫名被叨了一嘴,长眉顿时一挑,心道这“阿轩”的师兄看似平庸憨厚,没想到还是个碎嘴的。 修行方法千千万,断情绝欲的无情道只是其中之一,这“阿轩”的宗门有些旁的法门,也是正常的。 只是这“阿轩”与那萧姓魔人均是男子……罢了,既是你情我愿,也轮不到他一个外人插嘴。 更不要说他如今经历的只是枚破旧铃铛里的一段记忆,这“阿轩”两人的人生怕是早成定局,无法改变。 他听见自己轻声一咳,面上红晕逐渐消了去,沉声答道:“小扬……萧公子他前几日说家中有事,急急的就走了,也不知是去了哪里。师兄若是有事,不如同我讲上一讲?” 平庸修士微微一怔,笑道:“走了?我还想着早些回来,同这让我师弟喜欢的神魂颠倒的人好好谈谈呢……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个小道消息,说魔界中那位有半身龙血的魔尊陨了,魔界闹了内乱。之前你不是说萧公子家在魔界边界么?我想着提醒他几句,没想到他倒是消息练达,早早便赶了回去,如此也好。” “阿轩”闻言浑身一颤,一双握在桌角的手慢慢扣紧,轻声低喃:“魔界内乱?可……可这些,他都没同我说过……” “跟你说什么?”修士咂嘴,“他与你同为男子,也有着自己的骄傲,碰见这样的事,自然是想着自己处理。” 他像是看见了自己这平素冷冷清清的师弟面上神色不好,赶忙找补般拉了句话宽慰:“师弟啊,你也别太担心了,魔界乱成一锅粥,那些魔人连收拾自家都来不及,这个时候找修真界的麻烦,不是自讨没趣吗?萧公子估计也只是回去看看,不时便回来了。” 程渺听的直摇头——这师兄分明是个被蒙在鼓里的。 那萧公子是个魔人,趁这个时候回魔界多半是想趁着内乱分一杯羹,“阿轩”师兄这一番话看似宽慰,实则只会让人更加担忧。 果然,“阿轩”脸上的神情越发不善,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句完整的话来:“好。我记下了。师兄若是没有旁的事,我便将这水镜关了去。” “嘿这小子。”师兄笑骂,“关吧关吧,赶紧去给你那小道侣画画像去……” 少年拂袖将水镜扫平,顾不得收拾眼前的一片混乱,连忙从胸前扯出个红线栓着的铃铛来,一叠声的唤,听在程渺耳中虽都是模糊的情节,却也能听出说话人的焦急与担忧来。 可无论他怎么叫怎么摇,那铃铛依旧如死了一般一声也不出。 程渺听了半晌,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像是与那少年共情了般,又急又慌的难过起来。 少年魔怔般摇了半个时辰的铃铛,忽的站起身来,将案上的东西都扫在了地上,摔的溅了满身的墨,一双好看的眼睛气的通红,磨着牙吼道:“你既是决意要走,便不要回来了!” 话说的重,他眼角却是红的透彻,染了墨的手也抖的厉害,分明是个要哭的面相。 他咬着牙将颈间那道红绳往下扯,一面扯一面骂着人,只可惜被教养的太好,骂人也说不出什么狠话,最重也不过是个“死在外面别等着我收尸”这种不知是在咒那人还是在逼自己狠心的话。 那红绳栓的极紧,少年硬生生在自己颈间扯出了道红痕才将铃铛拽下来,正要赌气的丢出去,便听见那铃铛“叮”的一声轻响。 少年一瞬间便愣住了,抖着手将铃铛举到耳边,眸子里狂喜与怔愣交杂,可得到的只有一片要命的死寂,就好像方才那声微弱的铃响是他的臆想一般。 “你说这铜铃一步一想一步一响,就算多远我都能听得见。”他似哭似笑的慢慢滑坐在案前,两手攥紧了那枚铃铛,“可它现在一声也不出,就好像死了似的……小扬,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你现在究竟如何啊……” 程渺与这少年能在一定程度上共情,也察觉到了“阿轩”满心的痛苦与仿佛能将整个人烧干净的忧心与焦躁,却是无法可想,只得长叹一声。 毕竟这只是一段记忆,而那两人的命运早已注定。 那位萧姓公子,多半是不会回来了。 前代魔尊陨落之时,正巧是程渺刚刚飞升渡劫期,被九天雷劫劈的差点身死道消,好容易才挣出条命来,正在闭关清修中,对外界的事一概不知。 他出关时,已是封霄阳登位后几年的事了。 程渺对魔界内乱所有的认知,都来自于虞清道茶余饭后的谈资,只知道那百年中魔界死伤了少说三成的高阶魔修,单是渡劫期之上的大能都死了五六个,斗的是相当惨烈。 按照往常的梦境来计算,这段梦境到此也就算结束了。 可令程渺始料未及的是,梦境依旧在继续—— 他所附身的少年接手了门中产业,从一个半大少年彻底成长为了一个面容冷漠、寡言少语的青年人,修为也在日益精进。 那位水镜中见过的师兄回到宗门的时候,少年已经成了个不言不笑的人,与自己多年未见的师兄久别重逢也只是淡淡一句“师兄回来了”。 少年拒了不下百十桩亲事,在外始终是个冷淡仙人的模样,终是磨的所有人都死了心。 不是修了无情道,却胜似修了无情道。 只有程渺知道,自己总会在夜间翻出那枚铜铃,着魔般对着月光摇晃低喃。 日月经年,梦境惑人。他起初还记得自己姓程名渺,是虚化宗中的仙尊,后来便慢慢忘了自己的身份,再后来,就只记得自己是个小宗门的掌门,在等一个会笑着唤他“阿轩”的人回来。 或许是十年,又或许是百年,那枚被他挂在颈间的铃铛终是响了起来。 那夜程渺没有睡,只顾着着迷般听铃铛越来越急的响声,脸上着魔般带了抹略显僵硬的笑意。 他想,若是那人回来,他一定要将他打断了腿囚禁在自己房中,再不让他离开半步。 他又想,那人走了许久,或许是有着苦衷,还是备上一桌酒宴,为他接风洗尘为好。 想来想去,他最后也没得出个结论,只暗暗决定,等见了那人,无论场景如何,都要说上一句“回来就好”。 只可惜,他准备了许久的话,没了说出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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