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人不过四十多,身子强壮硬朗,马家几媳妇都没凉,他们却是先后了出事儿,怎么想都觉有问题。 马家人是在赵哥儿入京后才出的事儿,赵哥儿又曾说他是京城人,在村里人看来,能住在京城的都是大人物,轻易得罪不起,周哥儿便多想了。 马老太听说后头一直病着,家里几个小子,最大的也就马老二的儿子,十一岁了,这年纪照说应该已经可以撑起一个家,马家十几二十亩地,勤快点,照顾好底下的弟弟妹妹不是问题,可偏的马小顺是个娇惯的,活儿懒得做,脾气也大还不听话,马老头只能拄着拐杖自己下地去,结果农忙那会儿去割庄稼,一去就没再回来,马老太婆出去喊人,村里人帮着去找,发现时马老头已经倒在田里没了气儿。 彼时大热天的,苍蝇围着他一顿飞,应是死了好些时候了。 到底是上了年纪,先头又十几年儿都不曾做活儿了,农忙那会又闷又热,强壮的汉子连着做几天都受不了,何况是个老人 马家一朝落魄了,几孩子也小,不知是懒的还是不懂事儿,一身的邋遢,小乞丐一样,瞧着是怪可怜,可村里人不敢去照应,一是先头同马家就有怨,二是觉得马小顺不行,但其他几孩子也是六七岁往上了,能做活儿,再有一个,便是大家都知道,方子晨同马家不合,帮了马家怕被方子晨惦记上。 赵哥儿看完了信,只脸色微变。 他知道是赵嵩出手了。 赵家自赵爷爷那一代才从河阳迁入京城,赵嵩无权无势的还能爬到如今这个位置,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 侯家世代扎根京城不好动,郑晓燕虽只给李家诞下一嫡长女,但李原还是看重她,要说先头是看在赵家面上才待她好,后头便是郑晓燕自个儿有本事了。 知晓郑晓燕做的事时,赵嵩是恨不得砍了她的,但直接动手,便是同李家结仇,道出真相,李家也只会怨——如此‘心肠歹毒’,郑佩瑶不仅瞒了下来,还把这么个人嫁他李府,赵家实在欺人太甚。 怎么的都是要结怨,赵嵩不好下手,可马家不一样,他整治马家就如捏死一只蚂蚁,不需要任何莫须有的罪名,只虐待官家哥儿这一点,就够他们吃不了兜着走了。 方子晨将信折好,将赵哥儿从地上抱了起来,脚步稳当的回了房。 赵哥儿坐在床沿边,一直垂着头,他自看完信后就没说话,方子晨叹了口气。 他做不到感同身受,但也能猜到。 赵哥儿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如今时过境迁,当初那种绝望无助,战战兢兢,又如履薄冰的日子似乎已经变得很遥远,不去仔细想,都想不起来了,可其实那些记忆只是被他关在一个小盒子里,一打开,他便能清晰的看见,当初那个年幼的自己,是如何在一片灰暗的绝望中苦苦挣扎。 马家人见鬼了,他该高兴的,可这会儿,他脑子却好像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 像被惊喜砸懵了,却又不像,因为他没感觉到有多高兴,他只是觉得做梦一样。他无数次希望马家人死,但这么些年,马家人却都好好的,执念太重,有朝一日成了真,他却无法对这一事进行有效的认知。 “夫君。”他颤着声喊方子晨。 方子晨将他揽进怀里:“在呢!” “马老大死了。”赵哥儿说。 别人他都不在意,打他最狠的马老大死了,他心头畅快淋漓,又不敢相信。 “嗯。” “他以前打我,揪着我的头发,一巴掌一巴掌的往我脸上扇,他想灌我喝堕胎药,他还把乖仔按在水缸里······”赵哥儿说到最后,眼眶陡然红了,鼻子泛上一阵酸意,几句话都有点儿抖,他哽咽着:“他死了,终于死了。” 方子晨紧紧的将他搂紧,一手环着他的腰,一手按着他的后脑勺,赵哥儿埋在他脖颈处,呜呜咽咽的声音传来,脖颈处变得湿热。 方子晨心里酸涩,觉得手脚冰凉,马老大死了也不足以发泄他的心头之恨。他沉默了片刻,才捧着赵哥儿的脸,拇指揩去他满脸的泪,他紧盯着他的眼睛,突然问:“后悔吗?” 没头没尾的三个字,赵哥儿却是读懂了,他双眼赤红的看着他:“后悔把孩子生下来吗?” 这段时间赵哥儿有多难受辛苦,方子晨都一清二楚,他在身边,使了浑身解数都尚且不能让他好过一点,那当初自己没在,就他一个人承受着······ 他有过片刻的后悔吗? 他紧紧的盯着赵哥儿,在赵哥儿想垂下头去的时候,方子晨伸出颤抖的手,轻轻的捏住他的下巴,强迫着他同自己对视。 方子晨哑着声音重复:“后悔吗?” 赵哥儿抓住他的手,僵硬的点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他是后悔的。 他曾无数次后悔生下乖仔。 当初方子晨质问他为什么不早说,他说他怕方子晨愧疚,他对乖仔有愧疚,因为被那份愧疚所折磨过,所以他知道那滋味有多难受,这话不是说说为自己找借口。 …… 十六岁的时候,他是孤独的,寂寞的,怀孕的时候,他并不知事,还懵懵懂懂,他的生活构成很简单,就是干活,干活,没日没夜的干活。 村里人惧怕马家,刚开始那会儿一些善心的大娘夫郎因为帮他说过话被马家恐吓过后,大家就很少靠近他了,而且同龄人嫌弃他,加上他自个陀螺一样,连轴转,游离在人群外,没人教他也没人告诉他,怀孕时是个什么样。 那晚过去好长一段时间后,他突然吃东西没有胃口,吐的厉害,一开始他没当回事,只以为是累到了,或者是野菜没洗干净,吃坏了肚子,直到后来这些症状越来越严重,他才开始慌乱不已。 没有人是不怕死的。 即使过得卑微如蝼蚁。 赵哥儿害怕,想找个人问他这是怎么了,可在偌大的小河村里,他举目四望,竟找不到一个人。 刘家待他好,可刘家过的不富裕,他‘病’得这么严重,要是得治,肯定要花很多银子,何必麻烦人家,刘家人皆心善,肯定要为他担忧。 于是他忍着,恐惧着,担忧着,独自蜷缩在潮湿阴暗的柴房里。 后来瘦得实在厉害,先时是吃了东西,才会想着吐,后来给马家煮饭时,闻着那油烟味,竟也是顶不住了。 他跪趴在地上,吐得不成人样,肚里翻卷痉挛,没什么东西,呕的都是一些胃水。 马大娘听了动静,进来二话不说就拿脚踹他,他下意识的蜷起来护着肚子,咬着牙没吭半句。 晚上忙完,回到柴房,门刚关上,他便倒到了稻草垛上。 浑身都疼。 脊背似乎被踹断了般,钻心的疼,利刃捅般。 实在难受。 他磕着眼,突然觉得好累好累,累得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觉得,其实死,也挺好的。 他不怕了。 死了就解脱了。 他安了心,伴着疼痛,沉沉睡过去。 隔天起来,发现自个还活着,他没有半点的高兴,麻木的扛着锄头出去干活。 隔了两天,他在路上碰见了柳阿叔。 才一个月不见,他瘦得不成人样,眼眶下还有淤青,柳阿叔不知情,只以为马家又虐待他了,抱着他一顿哭,说他是个苦命的孩子。 柳阿叔问他,怎么成这样了,马家为什么又打你?有什么事可以跟他说,他虽帮不上什么忙,但说出来,会舒坦些。赵哥儿看着他,良久良久,张了张嘴,把自个的情况同他说了。 柳阿叔听完很震惊,呆愣半响,拉他到了树后,说让他把衣服掀起来,他看看。 赵哥儿照做了。 说来也怪,他这一个月突然瘦得厉害,可肚子却越来越大。 柳阿叔摸了摸,又掩面哭了起来。 他只当赵哥儿受人欺负了。然后告诉他,他怀孕了。 赵哥儿几乎是不可置信的,半天没反应过来。 他抚摸着肚子,声音掩饰不住的颤动:“我怀孕了?” 柳阿叔点头。 一股喜意顷刻之间就涌了上来,顺着四肢百骸流淌全身,心脏跳动得毫无规律,赵哥儿眼眶也红了。 他的肚子里,有宝宝了。 这一年,他十六岁。 十六岁,虽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可其实这个年龄,心智是算不上成熟的。 考虑的事儿,也往往不全面。 赵哥儿这时候是开心的。 他一个人太久了,他渴望着,盼望着,有个人能陪在他身边。 这个人不拘是谁,只要不是马家人,只要能陪在他身边,在灯火阑珊的年节里,同他说上两句话,就好了。 那时候周哥儿已经和刘小文成了亲,走哪儿都一起,赵哥儿羡慕他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如今他也有了,这个孩子同他血脉相连,别人都会离开他,可这孩子不会。这孩子是真正属于他的,永远都不会抛弃他。 马家人知道他怀孕后,勃然大怒,逼问他奸夫是谁?想让他把孩子打掉,可赵哥儿抵死不从,以前他不听话,马大壮只要打他一顿,他就再也不敢反抗了,为了更好的活下去,加上被打得多了,他怕了,然后开始学着去屈服和顺从。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种顺从,开始变成了一种习惯。 都说习惯像是刻入在骨髓里,很难改。 可赵哥儿却为了孩子,违抗着规律一样的东西。 他几年都不曾反抗过,突然的反抗,也格外惹人怒。 马大壮在他这里,体验到了人上人般的生活,享受到了他的卑微鞠膝,猛然被之前踩在脚下般的蝼蚁抵抗,怒火中烧。 赵哥儿被打了,可他依旧没改口。 “把孩子打掉。” “不······” 他不听话,马大壮买了堕胎药,就要强行给他灌下去,赵哥儿发了狠吼起来:“我要孩子,我要孩子,这是我的孩子,你们不能伤害他,他要是没了,我也不活。” 他说的认真,眼里满是执拗。 马家人不敢乱来了。 就这样,他把乖仔生了下来。 那时候,他只想要个人陪,可把孩子生下来,他动不了,孩子冷得一直哭的时候,他突然反应过来,这孩子,不该要的。 他生活已是如履薄冰,朝不保夕,孩子生下来了,他该怎么养? 之前想的简单,藏了南瓜,想着煮南瓜给孩子吃,可南瓜吃完了呢? 他也完全没想过,他生产的时候,动不了的时候,孩子怎么办? 他是马家买回来的,他是个下人。他生的孩子,以后也会像他一样,是个下人,没有自由,终生可能都要囚困于这个贫瘠的地方,然后,再同他一样过着这地狱般的没有尽头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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