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可不是这么告诉他的。 从前李郁萧还小,刚来洛邑,想念远在封地的母亲,凤皇殿有个内侍是他的玩伴,看他哭得可怜,因答应替他给母亲送信。原身读书奇差,写字也没有好好练,但是给母亲的信可谓一笔一划誊写得极其认真,薄薄一张笺子小小的人儿捧在胸口暗暗期许,乌鸦反哺,寸草思晖,只想问一问远方的母亲是否安好。 第二天他就等来这名内侍被杖毙的消息。 没有理由没有罪名,穆涵领着旁观,原身吓得哭都不敢哭,稍后,又当着他的面儿将那封信烧成灰烬。 有这件事作例,凤皇殿上下噤若寒蝉,慢说是替天子送信,亲近都没人敢亲近,因此李郁萧猜测,他身边应该都是穆涵的人,怎么没把他病愈的消息禀告主子么?治病的就是你儿子,怎么没告诉你这当爹的?真是奇怪。 李郁萧又思索一刻,始终不得要领。接着他又想起来,那内侍死后不久,太常太卜进言,说斗柄指子,箕宿成煞,主属臣是非、口舌之凶,东北不利。东北,李郁萧登基前的封地在胶东郡,就在洛邑东北,他母亲封的就是胶东太后,又有授受传信这事,立刻就朝臣上表,说胶东太后失德,星宿又不利,不可进洛邑。 因此直到今日,儿子在洛邑做大晏天子,母亲还是在胶东郡做胶东太后。 现在这具身体和李郁萧十六七的时候有九分相像,名字也同音同字,自己又侥幸替人家的命,总是有些不可说的缘分,虽说母子亲缘不是随便能替的,但忆及这件事,李郁萧还是替原身气闷,便吩咐说要出去走走。 八月高秋,气候却并不宜人,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八月正是半冷不热天气交替,晌午的天儿原本云淡风轻,可一阵风吹来一霎云遮雾障,空气里竟然泛起一丝丝的凉意。李郁萧走在寝殿外头的廊庑底下,身体还是虚,冷得他不自觉拢一拢袍服。 可以看出,园艺这方面原身还是有点造诣,寝宫周遭给弄的明花秀水草木成荫,而且不是一味堆砌,还挺繁简相宜。李郁萧一路看一路走,走着走着,一抬头瞧见已经行到凤皇殿东边的配殿,宫室正门口的牌匾是篆书,仔细辨认,是“梧桐朝苑”四个字。 李郁萧随口问跟着的内侍:“梧桐朝苑,这匾是谁提的。” 他本来闲聊,没想到听得他的问话,几个内侍却都腾地一下子拜伏在地,不约而同地一叩一哆嗦,嘴里不住告罪:“陛下赎罪”,“陛下饶命”云云。 ?李郁萧心里一阵惊疑,这又是犯什么忌讳?他只得先叫几人起来,脑子里想来想去,他这身体小时候在宫里待得也不多,才几岁上就被打发到封地,但记忆中似乎凤皇殿的东配殿一直叫这个名儿啊。 “陛下,”这时不远处值守的一名羽林卫脱众而出,单膝给李郁萧行礼,“梧桐二字乃先帝钦点。” “住嘴!”“大胆,妄议先帝该当何罪!” 刚才还蔫不拉几的内侍们纷纷精神起来,李郁萧对他们的捂嘴行为非常不齿,自己不愿意说就算了,怎么还拦着别人不让说?他亲自上前几步扶那名羽林卫起身,和颜悦色问道:“爱卿是何官职,平日在何处当差?” 弁甲直裁的儿郎窄袖束腰,披坚执锐,端的仪表堂堂,这羽林卫利索一抱拳道:“末将建章营骑羽林卫韩琰,掌凤皇殿执兵送从之责。” “好,”李郁萧问他,“你说梧桐二字是先帝钦定,为何定这两个字?” “回陛下,”韩琰侃侃而谈,“凤皇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先帝时宫中只有胶东太后一人,好比只有梧桐与凤皇相伴相生,为表深情,先帝将东配殿改名梧桐朝苑。” 这下李郁萧恍悟,为什么几个内侍不愿开口。 许是忌讳外戚这项,穆涵防太后娘娘防得紧,当年李郁萧回洛邑才几岁的孩子,就这都没让母亲跟着,后来也一直拘在胶东郡,跟防贼一样,帮忙去信的内侍直接杖杀,可不是有几分讳莫如深的味道。 那么面前这位羽林卫就显得非常难能可贵,难为他还肯说句实话。李郁萧有心赏他点什么,又担心太打眼,戳着穆相的眼窝子可不好,半晌只落寞叹道:“原来如此。” 韩琰劝解道:“陛下毋需伤怀,胶东太后乃先帝亲自聘定的正妻,先帝一生多次批驳朝臣们广纳后宫的进谏,恩爱甚笃,如此也算得神仙眷属。” 几句话说得李郁萧更加低落,先帝爹想娶谁就娶谁,想娶一个就娶一个,当时不知顶住多少压力,还连寝殿名字都说改就改。到他这做儿子的呢,婚事上不得不任人摆布就算了,就连亲生母亲的正名都保全不了。韩琰也说,她是先帝亲自聘定的正妻,明明是大晏的太后,如今却只能封胶东太后。 然而周遭人多眼杂,这些感叹李郁萧只能揣回肚子,他嘴上怅然一叹:“一生一世一双人啊。” 韩琰应道:“正是,”他踟躇片刻,低声向李郁萧进言,“其实这等佳话,合该天下传颂,胶东太后……臣替太后鸣不平。” 李郁萧大为感慨,说的是啊小伙子!好好干朕看好你! 可还是那个道理,他越看好,恐怕有人越不看好,他敢打包票,这个韩琰不是穆涵儿子,他今日敢给加官晋爵,明儿恐怕就会害得人真的进“棺”。左看右看,行,李郁萧心想我不能赏他东西,那我拿他的东西总行吧。 “凉风忽至,愿向卿借衣冠,为朕遮风避寒。” 韩琰眼睛一亮,欣慕之情溢于言表,立刻解下大氅双手奉过:“诺!” 内侍接过,大约是没见过这等事,正在犹豫,李郁萧一把扯过氅子披在身上。这小伙子日后可以培养培养,至少是同情他们母子,能在凤皇殿的戍卫里头攒点人手,想想就美滋滋,李郁萧一面心里盘算,一面矜持地大手一挥,装作不在意地道:“嗯,回去当差吧。” 说完领着一遛内侍率先离去。 回去看见殿里头已经有人在等他,穆涵领着长史,还有一人儿,就是好像自带抖动特效的太医令,这会儿李郁萧眼能视物,看见他就连两撇胡子都在抖。 穆涵行拜礼,但他是丞相,三公之首,李郁萧还得站着给他还礼然后才能落座。皇帝陛下还没坐稳,穆涵率先开口:“陛下精神见好?”他又向太医令发问,“太医令,陛下如何?” 太医令趴在地上,嘚啵嘚几句什么气血微凝、胸胆阻塞未开之类的话,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穆涵眉毛一扬:“如此说来陛下体内余毒未清?” “啊,”太医令慌忙解释,“陛下真龙之身,天地庇佑,余毒已清,只是还须静养,还须静养。” 穆涵便道:“陛下转危为安,太医令功不可没,当赏。” 李郁萧未置可否。看他拿捏太医令的样子,这是你的太医还是朕的太医?就不爽。却无可奈何,便另起一个话茬:“朕在病中,思念手足,想见一见汝南王。” 穆涵一顿:“陛下想见汝南王?”他的眼风丝丝缕缕瞟向太医令。 !这道杀机暗藏的眼风!李郁萧当即心中一凛!穆涵当时下密召汝南王的指令,除了他自己的长史可只有太医令在旁,如今自己贸然提起汝南王,穆涵这是怀疑太医令向自己打小报告! 原本,李郁萧只是觉得自己这个幼弟,搁在身边比在外头好,还能亲自熏陶熏陶,正好借着或许已经上路,因此有的这个提议。可他没有想给太医令找事!太医令虽然胆小如鼠,但赖好有点忠君的样子,又是贴身治病的,必须要拉拢,他前脚跟太医令打包票说丞相不会为难,这下可好,一把火直接引到人家脑袋上! 不行,得想个法子。 他法子还没想出来,穆涵先开口:“恐怕不妥。封王列国就第,拱卫天子,无故进国都,恐怕天下生疑。” 李郁萧不动声色,脑中飞转,终于另外找到借口,但是脸上不急不躁,无可无不可地道:“却不是无故,祭月节将近,他总是要回来的,提早几日觐见,也算不得什么。” 祭月即中秋,这里的中秋还没有赏月吃月饼之类的习俗,还是个敬老祭祖的节日,宫中按例也是要行祭礼,因此李郁萧这话合情合理,没有半点毛病。 他虽然别的本事没有,可是从小学戏,演还是会演,演得还挺像模像样。 可没毛病归没毛病,像模像样归像模像样,大约是没见过天子不按着丞相的意思低头,竟然直接反驳,太医令和满殿宫人噤若寒蝉,气氛几近凝滞。李郁萧敏感地觉察到这一点,刚想找补,却见穆涵捻须笑道:“陛下所虑极是,祭月节进宫祭祖,名正言顺,便如陛下所愿。” 他笑的样子比他儿子还烦人,一看就不知道在憋什么坏水,忽然外头内侍进来通禀:“启禀陛下,相爷,穆常侍求见。” 李郁萧忙不迭道:“传。”叫穆庭霜缉凶去了,是不是查出什么?正好,当着你爹的面儿说道说道。 谁知穆庭霜并不是来复命,他身后跟着四名内侍,都捧着竹简丝帛,穆庭霜跟穆涵见礼,之后对李郁萧道:“陛下,今日的经筵还没讲。”见李郁萧一愣,他又进言,“圣祖皇帝有训,凡帝子太子须出阁治学,除非病得起不来身,不然则当进学修德,无事怠荒。” 穆涵也道:“所言极是,陛下今日能起身,只是太医令说还须静养,想必辟雍宫太学是去不得的,便让犬子尽心服侍陛下读书罢,臣先行告退。” 他大马金刀地出去,连带着将太医令老大人都一齐薅出去,李郁萧烦心片刻,便抽出一只竹简掀开。 ……不认识,真不认识,就这还读书,读啥? “陛下。”冷不丁忽然穆庭霜叫住他。 “嗯?何事?”穆庭霜缓缓走近两步,不知在打量什么,李郁萧又问一遍,“穆卿何事?” “陛下,”穆庭霜眼睛落在他的肩头,“陛下这件氅子是谁的?” ----
第4章 与王趋梦 羽林卫制式的皮氅,铜印墨绶,缣带绨袍,穆庭霜却好像一个指头尖都不愿意碰,只是凑近一些仔细端详。 李郁萧被他瞧得无端一分心虚,手上无意识扯一扯皮氅边儿,含糊道:“方才在殿外略有些寒风吹着,便向邻近的羽林借的氅子。” 闻言穆庭霜锐利的眼睛瞥向几个内侍:“陛下大病未愈,外出竟然不备足衣物,你们当得好差事。” 内侍们纷纷跪倒在地,口中忙不迭请罪。 李郁萧想起这些人上一回跪成一片,还是因为他问起梧桐朝苑,好么说到底还是因为惧怕犯穆相的忌讳。这父子俩,当爹的拿捏他的太医令,当儿子的拿捏他的贴身宫人,有没有完了,李郁萧一阵气闷。 心里憋气,他心也不虚了,嘴上也不客气了,道:“穿什么衣裳是朕自己的主意,穆卿何故对朕的宫人动辄问咎?素来听闻宣义侯府家风清嘉,御下宽宥,怎么,穆卿平日在家中也这般严苛么?”要严苛回你自己家严苛去,少来朕的凤皇殿立规矩,哼。说完李郁萧还没解气,冲脑袋还埋在地上的内侍们道,“都起来,谁治你们的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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