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不敢再自作主张,或痴心妄想什么。 冥冥之中他感觉到,自己似乎一直被谁的眼睛注视着,没有任何秘密可言。而他也终于走上前,对闪动列式的主中枢念出口令。 “Lazaru。” 取代列式的红光盈满整个表面,亮度暗淡下去后,底端自动陷下一个小小缺口,刚好契合晶匣形状。 将晶匣放入嵌合口的时光,像是有百年千年那么漫长。当缺口闭合,满屏红光转为一条百分单位的进度后,思绪空白的他也步步倒至一旁,颓然靠住一个空容器。 数字从0.000%开始变化。 先是小数点后缓慢增长,递增的数字依次取代‘0’的位置,但期间却莫名停顿数次,反复刺激着被悔意支配的梅尔文·洛斯。 目睹99.998%跨进99.999%的瞬间,呼吸紊乱的梅尔文顿时觉得眼前天昏地暗。 可当他抬头眨眼,发现四周漆黑无光,隐约可听哪里传来的嘈杂声响时,他才意识到这里的光源电能确实被切断了,整栋大楼犹如陷入沉眠。连带着他身后运作中的主中枢,在微光闪动两下后终止于99.999% 这是怎么回事? 梅尔文支起身体。双眼尚未适应黑暗,他借助仅剩的微光摸索着前进,踉跄跨出满地的传输线。 那一刻的感觉,他很难形容完整。 从头到脚像是被微弱电流冲刷,隐隐作呕浑身不适。进而被剥夺走部分感知,无法控制身体,寸步难行。他艰难挪动着最终定在空容器旁,也就这样毫无防备的,与一个最不可能出现在这的人迎面相遇。 “陆、陆明泓?!” 青年神色漠然,怀抱残破的仿生绵羊,对他置之不理,径直从他右侧经过。脚边还跟着一只古怪的老旧机器人。 回想初见那日的情形并一一对比,梅尔文不禁诧异于陆明泓的改变。那并非判若两人的夸张程度,而是种层度由浅至深的既定演化。 其中最为直观的一点,便是他此刻的所见所闻。 作为非法侵入者,陆明泓身后已追来无数因警报启动的保卫仿生人。 复刻出的身形是一致的魁梧壮硕,他们双眼泛光,手持双向相位枪一拥而入。任何一个人类看到这幕都会心惊肉跳,逃窜呼救,蹲地投降乃是常态。 可对于身后排山倒海而来的危险,陆明泓像是浑然不知。他只在脚边小机器人发出急促哔声后,原地站定。 “关闭,永久。” 轻飘飘的话语,由极简的词汇拼凑。 却如魔咒在一呼一吸之间,按下所有仿生人的行动键。位于保卫仿生人身旁,适应黑暗地梅尔文则能将他们诡异的表现尽收眼底。 肢体震颤,头部摇晃,很快垂下静立,他们体内传出类似能源耗尽的嗡鸣,果真被永久性的关闭,武器掉落一地。 梅尔文无法用已知的常识去看待理解场面,在角落目瞪口呆。他又听到陆明泓开口道。 “梅尔文·洛斯,其行动,控制。” 小腿与胳膊突然钝痛,等嘶嘶抽气的他再缓过神,他已被杰尼三号如制服刑犯摁在地面。但凡他有挣扎的迹象,微弱的电击立即透过皮肤,恰到好处的麻痹身体。 失去行动的能力,可他还能继续思考,并想在那从天而降般的青年口中问出什么。 “陆明泓先生,你是来找L-999,不,陆柳鎏的吗?” 梅尔文原以为提及陆柳鎏能稍微引起点注意,只是陆明泓注定要让他失望了。 陆明泓放下小绵羊,静静与眼前的古怪物体对峙。 抵达前的时间,他已一路熟悉并掌握如今的状态。 在他眼中的世界仿佛全数颠倒,机器智能才是拥有生命与意识的存在,人类是他无法理解接触的构成,好比图画上的单词线条,又或者是石块砂砾,与那合成的种种化学物质。 这样的他在人类盘踞的世界,自是无法被接纳的。可这些也跟地上的碎石黄沙一样,与他而言毫无意义。 他的脑中,现在只想着两件事。 这栋大楼内藏着与他相似的存在。 眼前无法看清的巨大树根里,就束缚着他的陆柳鎏。他感觉得到。并且,有另一股如洪流庞大混杂的力量正在里头疯狂拉扯着,试图完全吞噬陆柳鎏独一无二的意识。 于是被迫趴地,费尽口舌试图沟通的梅尔文,如愿得到陆明泓对他说的一句。 “救出,方法,怎么样。” 比起刚才的发号施令,这次的语句逻辑异常违和,词语发音更是完全走调。 好在梅尔文脑袋转动飞快,结合此刻情形,将话语的意思猜出大概。同时愧疚顿生。 “晶匣、陆柳鎏的晶匣被回收到主中枢里面,正在进行删除销毁。现在还差0.001就完成了。” 可是作为中层人员,他对主中枢的了解也微乎其微。但目前看来,是陆明泓的出现暂时影响其运作,从而使进度停止。 心中重新萌生的希望与脱离险境,自身安危无关,梅尔文不禁抬头扬起脸,强忍着麻|痹刺痛高声呼喊。 “如果能想办法把晶匣取出来,他还有机会。” “我只知道运行口令是Lazaru,这个、这个主中枢、从外面破坏不掉的,整栋大楼每层都有它的克||隆口。就算失灵了一个,其他还能照常执行。” “陆明泓,你要是能听懂我的话,无论怎样请一定要保持住,还差一点他就要被彻底销毁了!你听到了吗?!” ······ 声音忽近忽远,语调高低错乱,像是首糟糕透顶的歌唱。陆明泓侧身转头,终于肯看向梅尔文的位点。 一团难以描述的血肉,长着模糊不清,扁平血红的脸。 来的路上他从未刻意留心过,原来现在的人类他经视觉处理后,竟能与陆柳鎏的图画不谋而合。 难不成在陆柳鎏曾经的仿生人视角看来,他们人类都是这幅模样的吗? 紧贴身侧的右手,指节抽动,而在陆明泓铁皮面具般的脸上,抽搐的嘴角牵动面部麻木的肌肉。 浓浓哀愁取代冰冷的神色,突然恢复正常表情的他,行动似乎也变得快速。他转身再看那株‘巨树’,朦胧雾气顷刻消散,将所有传输线汇聚的集成电路,展现在他眼前。 “就在里面。” 他焦灼喃喃着,快步上前观察剖析。 这是他不曾接触过的任何一种中枢构成。以往寻常的中枢虽然都能和它一样,为某些企业或组织掌控处理所有事务,但体型皆为薄如蝉翼,小如蚂蚁的芯片,有的甚至只需要连接星网,就可单独划分网域不受干扰。 唯独这家公司,用着不知在哪一时代就淘汰掉的原始构造。庞杂到他无从下手。 久违的慌乱情绪到访,陆明泓在急促的呼吸下逐渐脸色苍白,视线不断来回扫动,试图找到可用的工具。 他的目光最终却投向了自己的双手。 孰料他还没做出抉择,右臂竟不受控制向前伸直,做出抓握的状态。 酸涩无力的四肢向大脑传来不妙的反馈,意识到自己迎来了机械症候群的最终阶段,即肌肉动作重复后,陆明泓牙关紧锁,硬是用左手摁下碍事的右手。 靠近圆柱的过程,顿时难如登天。 因为那颠倒的世界,在他肌肉抽搐后竟出现了翻转的征兆。届时他将无法再控制那些仿生人与仪器,包括这栋大楼的电能。 第一步,右腿失力无法站定踩踏。 第二步,脊背肌肉疯狂抽搐着,无法保持平衡。 第三步,被传感线绊住而趔趄前扑,他恰巧跪倒在圆柱前,但人已后背湿透全是汗水。 “拜托了。” “拜托了······” 使劲浑身力气才将双手摁在那光滑的表面,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渴求着能再次感受机器。甚至是再次成为机器,哪怕只是一个程序。 只要能让他理解,让他知道,该如何阻止别的存在将陆柳鎏从他身边夺走。 圆柱光屏频频闪动,预示着即将恢复运作。跪于它跟前的青年,像个滑稽又卖力的喜剧演员,在对一个巨大的机械中枢实施抢救。 他眼中的期望,迫切,死死压抑住的畏惧,是让他能扮演好抢救员的最佳得分项。 却也统统比不过他在目睹99.999%,圆满升至100.000%后的万念俱灰。 面对最不愿意看到的结局,梅尔文·洛斯率先垂下头,任其砸向地面,撞得脑中生疼双眼酸胀。 “对不起······”他喃喃说着。 一个陆柳鎏,一个陆明泓,自始至终他都没有从他们那得到任何详细内情,但短短半天内他所见证的一切,足以让他体会到这二人间涌动的情感。 “陆明泓先生,是我······是我亲手销毁的他,如果我再晚一点,如果我拒绝约翰先生的指示,我——” 纵使心中翻腾,他却依旧只能说出一句。 “对不起。” 楼内光照忽明忽暗,晃人双目,在斑驳的光影里,他看见行动失调的陆明泓艰难拖着双腿,穿过静立的保卫仿生人大军。 最后在矮丘旁怀抱绵羊,蜷腿而坐。 陆明泓:“你,错了。” 内疚哀伤双重作用,面露茫然的梅尔文猜不透对方的意思。 “你,说错了。”话音未落,陆明泓的右手笔直朝向前方,固执得像只倔驴。那手心所朝的方向,正是安静伫立的主中枢,是他明明发誓要保护过的人,最后消失的地方。 “那不是销毁······” 听着自己同砂石摩擦无异的嗓音,他更绝望的意识到,即将再次失去身体掌控权的他,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那不是销毁。”他看着与他同样眼眶发红的男人,似谴责,似怨诉。 “你们说,你们创造他,一个能够去爱人类的机器。” “可你们却从来都没有想过,真的有人,会心甘情愿,为一个机器赴死吗?” “那不是销毁,梅尔文·洛斯。”他最后扯出一抹难看的笑,生硬到形容为笑都是牵强附会,“这是谋杀。是你和指使你的,谋杀了他,让他死亡。” 在被同等的情感意念对待时,依旧高高在上地端坐,除了施舍自诩的怜悯悲戚,照样虚情假意。 曾挺直腰板信誓旦旦阐述美好,而今匍匐在地如芒在背,理念崩溃的梅尔文·洛斯无暇评判自己过去的坚持,就因黑暗中那人影仰头举枪的动作,爆发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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