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里无奈又不耐烦,进来将门锁上,“你到底还要占用我这地方多久。” 除了陆明泓动作发出的摩擦窸窣,屋内寂静无声。 意料之中得不到答复,尤里便如之前一样,靠坐在角落的圆椅翘起脚,默默观赏这诡异的剧目。 当圆椅因承重发出吱呀响时,陆明泓才意识到有人进来,他依旧没分去任何关注,而是眼疾手快,将从仿生人中枢部位溢出的废液收进压缩汲取器里。 时隔已久,没曾想,他竟又一次依靠机械症候群的附加天赋,当了回陆柳鎏的治疗医生。 那日他只宣布对方存在中枢差错的小毛病,而今日,无论他再怎么不愿接受,他也只能对陆柳鎏敲定‘绝症’。 曾经被填充过未知的拟态能量物,这副躯壳竟仍逃不掉内部被侵蚀的厄运。 在这之前,他为对方修补过,也清理过。 然而就像最棘手难缠的病毒入体,在不知不觉间,那些残余的,未被他发现的能量物再次腐蚀仿生人的所有部位,还是沿着全身的能源运输脉络,疯狂破坏。 可也许,蚕食在最初就已经开始了。只是没有显化出来。 前天夜里陆柳鎏在酒宴上抢夺提姆给他的酒喝下,酒原样存在腹腔,包括当时在酒里,为他准备的新型致||幻|药。 偷偷跟着他到酒宴,陆柳鎏应是一直在关注着全场,所以才会知道这酒不干净,也听到他与提姆的谈话。全能型仿生人的优势尽显。 也正因为这仿生人体内无法辨别,不能接纳的酒与药,使他一直没能察觉的‘溃烂’,终于得以在他眼前爆发。 胆战心惊的一幕幕在眼前飞过恍如昨日,他抱起陆柳鎏奔离福柯家的宴会,在回程的路上竟破了自己的规矩与道德,随手盗来辆飞行车。 而那会儿,他也终于看完自己昏迷的十天里,所发生的一切。 将他放入医疗舱,每天悉心照看他的陆柳鎏行程基本是自己玩耍,找科林玩耍,蹲在他医疗舱边玩耍。 但更多的时间,是像被病痛折磨的人一样,蜷起身体缩在地面。 仿生人的疼痛并不是真的疼,只是程序的反应,因而保留着信息处理的特性,刺激消失后痛感结束。 所以每次‘发作’结束,陆柳鎏仍能满面春风,开怀大笑,然而随着次数的增多,他自然也感知到身体的变化。最后一次自己打开腹腔时,他体内的纤维已经发红异变,许多部件纷纷移位,面目全非。 在陆柳鎏眼中浮现的‘恐惧’,从未那么强烈过。 但也一如既往,消失得迅速。 因为那天早上,医疗舱里的他有了苏醒的征兆。 等待的时间里趴在医疗舱外,陆柳鎏对他说了半天话。 之前还是委屈犯难着,前言不搭后语,却总会问他会不会销毁自己,下一刻又拍着透明的舱壁对他喊话,阳光灿烂地跑出去,决定为他折纸花。 再次抹去涌出废液后,陆明泓看着越来越多的纤维碎屑,终于像爆发情绪,狠狠将手中的汲取器砸向角落。 作为唯一的旁观者,尤里·弗恩不紧不慢地问他。 “怎么,你终于打算放弃了?” 摇头当作回应,陆明泓俯身将最后需要的器具取来。 他以最缓慢轻柔的动作,最专注小心的姿态,将其放入仿生人体|内。 嗡嗡震动的声音仿佛能挠痒耳朵,眼看残留废液不再漫出,最终堵在临时闭合口内,陆明泓像瞬间被抽空力气,摇晃着坐倒在地。 身边不知何时多出双脚,尤里·弗恩在一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我就说句我个人的看法。现在的局面,或许你该庆幸发生。” 异常仿生人尚未被外界知晓存在就已毁坏,对近况日渐愈下的陆明泓而言,无疑是最安然无恙的结局。 绝不会再招致任何风险和威胁,更不会留任何烦恼与隐患。 前提是,陆明泓不会再固执又愚蠢的沉浸于那种虚假的······ “他不是假的。” 仿佛被戳中内心深处的秘密,尤里听到那如寒冰如机械的声音,不禁一震。 身患同种绝症,他过去自然会多方了解病症详情,他能断言陆明泓的阶段早已是丧失其余情绪,独留单一‘样式’的晚期开端,好比化作机械之躯。 但当陆明泓转头深深望向他时,他却无法辨明这双深幽的黑眸下,到底还有没有生为人类的感知。 亦或是人性。 然而就算有,或许也仅是对那仿生人的了。 “怎么,你难道因为病情恶化,脑子也傻了么?”尤里这么说着,语气却逐渐严肃,“我不否认他的独特意识,也不会擅自评价你之前的做法。可你要知道,他就算再像人,就算再对你情深意重,被销毁就是终结。跟你死了是一个下场。” “······灰姑娘在城堡里跟王子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他们举行了盛大的婚礼,所有人都为他们祝福。”陆明泓的回应牛头不对马嘴。 “啊?” 当尤里一度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时,他又见这人一句接着一句,看着他却像在是喃喃自语。 “他其实什么都懂,但好像又一无所知。” “他知道自己要报废了,但我跟他互相承诺过,保护彼此。” “他希望帮我找一个新的人,真正的人陪在我身边,保护我,像个幸福完美的童话结尾,因为他看到的都是如此。如果你想说,这或许是程序使然,但你该怎么解释·····他最后却又后悔了,不肯让我去。” 尤里回答不上来。 “后悔······” 陆明泓转头,不再用那双无法读取情绪的双眼给尤里施加莫名压力,他用干裂的双唇念出最后的话。 “后悔,这可是我们人类的特权。” 自己发出的讥笑十分短暂,陆明泓不禁低头看着自己被生化废液腐蚀,指甲剥落的手指。 他的心,正整颗浸泡在名为悔恨的冰冷深海里,与模糊不清的多种情绪交织,而他却无法正确处理。 与混沌的情感不同,他的大脑竟是前所未有的清晰又活跃,如同强悍的搜索引擎,正在极速跨越升级。 心念一动便将记忆中渺小如尘埃的碎屑找出,甚至是出生时嗅到的鲜血气味,眼前的朦胧微光,他此刻都一清二楚。过去积累的所知所学,当下只是简单回顾,皆渡往更加开阔新奇的深层领域。 时间,生命,世界,宏大无形的概念物仿佛仅隔着一层薄纸,不再遥不可及。 站在这最后的薄幕下,他抓不住渐渐失去的人性涓流,却有来之不尽的,精准细致如数据的记录洪水。 并非记忆,而是自他诞生并接触世界以来,存于脑海深处,未经分毫加工的记录,真实到只能用真相等价。 额头的温度骤升,陷入洪流的陆明泓来不及探查自己身体情况,仅贴上手背为自己降温。 整本翻动的设计图,占据满屏的部件单据,以及即将完成精妙胴|体······ 才是婴孩的他就在父母怀中昏昏欲睡,无意一窥看到那具真正的,绝无仅有的人造人身体。 父母在他一岁时于他身旁的争论,探讨,最后选择销毁人造人与所有资料的场景,全数再现。 而他曾知晓的,所谓Lazaru复合型篡改程序······ 根本就是一个能完成提取,保存,复制,转移意识,不亚于星网端的庞大人工智能系统。 可它并非他父母所创,只是受一人所托,被交付了残缺的复制品研究。 雨夜登门拜访他家的人,那身酒红礼服,那手杖敲击地面的闷响,以及在向他们一家三口微笑告别时,对年仅两岁的他,长久而深邃的凝视,双唇轻启给予预告般的辞别,这些统统被他亲自挖出混沌的潜意识。 ——我与你后会有期,小王子 尼奥·罗伊·伊夫林。 如今再念着那个名字,恨意怒意爆发至顶峰却又顷刻消散,唯独某个决意已扎根心间,如蔓滋长又成型。 恍然失神许久才从那庞大的记录中清醒,陆明泓扶着墙坚定站起,不再呼吸急促。 “你说的对,尤里·弗恩。被销毁就是终结,他跟我的死亡本质上是相同定义。” 迎上对方不解的目光,他却动身将仿生人的腹腔操作合上,准备重新唤醒陆柳鎏。 “但你也忘了,比起我们人类。他还拥有我们不敢痴心妄想的机会。” “什么机会······” 话音未落,尤里·弗恩似有所察觉而脸色陡变,不敢置信地看向他,“你该不会——” “活着的仿生人。”陆明泓脱下自己外套,将现在那具冰冷僵硬的躯体覆盖,“名为,人造人。现在的我,能做得出来。” 得到确切答复,尤里的惊骇诧异却是只增不减,“人、人造人?!你疯了吗,那是——” 人造人,在仿生人盛行的时代,所有人心知肚明且闭口不谈的禁忌。 也是他们人类社会的法律道德限制下的,最后底线。 “你不必担心会牵扯到你,我会想办法到另外的地方完成。从今以后也不会再出现在你这里。但是,多谢。” 震惊过后,迟迟说不出话的尤里·弗恩仅留一声叹息,摇头离开,将这个寂静的空间留给那两人。 门合上的那刻,陆明泓倾身触向仿生人的脸,并未立即重新启动对方。 在与尤里说话的间隙,他其实已同时用借来的荷鲁斯系统,根据自己现在变成‘记录’般的人生记忆,找到他急切寻求的东西了。用掉那宝贵的,唯一一次的机会。 只不过那不是他坚持至今的复仇目标,也并非虐|行录像中的可用线索。 他找到了一个在外界看来可能早已失踪多年,甚至丧命的人,如今唯一一个能帮他让陆柳鎏继续‘活下去’的人。 轻抚摩挲这张脸,他终究是俯下身,与之前额紧紧相贴。 “我们一起去吧······别人找不到的乐园。” 如初见那日将手覆在对方头顶,却是满怀期待地看着那双眼睛睫毛颤动,缓缓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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