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吗,让我帮你一起。” 仿生人少有的闭口不语,但点头时笑得格外灿烂。 然而即使是加入一个陆明泓,这清洁工程的进度仍不见起色,进展迟缓。 问题还是出在L-999上。 涂料不知被他用何种方法甩得铺满天花板,又沿着拱形弧度的墙壁滴滴答答流下地面。 而一手握着汲取器,另一手提着压缩收纳盒,L-999面对这片自己的‘得意之作’总会按捺不住,又添一笔。 这让唯一在认真打扫的陆明泓再次胃疼起来。 “快看快看快看!烤肉,这是鱼头老太婆!” 被叫成‘烤肉’,陆明泓仍没有迟疑地抬头。 兴奋的仿生人站在墙角,原本被他抹得色彩斑斓的墙面,现在彻底变成不可描述的涂鸦噩梦。 混杂融合的色块早已辨别不出单独色系,能区分他们的唯有颜色的深浅差异。 听着L-999叽叽喳喳,绘声绘色地形容自己的杰作,陆明泓最终哭笑不得道,“到底哪里有鱼头女人了?” “喏,这里、到这里。头,脖子,肚子,还有屁股!” 陆明泓:“······” “头,脖子,屁股!屁股!” 陆明泓:“······” 恕他直言,他什么都没看出来。 仿佛读懂了陆明泓的神情语言,L-999不依不挠地继续比划着轮廓向人展示。 “这里看到了吗,这里!大~~~~屁股!” 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屁股?! 陆明泓不禁扶额,“所以说,到底哪里有鱼头老婆婆······” 漆黑封闭的盒中裂开一道缝隙,那束渗入的光刺目得无礼,却也明亮得令人心驰神往。这份灵光乍现如他初见涂鸦时相同,然而这次,陆明泓成功抓住了那一闪而过的念想。 激动之余,他竟不知为何而狂喜,猛然起身打翻身边的东西。 “就是这个······” 他自语着倒退两步,将这面墙,这片混乱的色块,看了一遍又一遍。 深深吐气时才发觉自己一直屏息,陆明泓没有哪次能像这样,喜悦而欣慰的注视着L-999。 “就是这个。”他凝神定声,向另一个人分享他获得的答案,“创造。” 不知其中的前因后果,L-999转身看看糟糕的涂鸦又回头瞅瞅他,眼神迷糊的挠挠脸。 “啊?” 或许是太过惊喜,陆明泓失去了能镇定解释的能力,他支吾数秒后果断放弃,握上仿生人的手腕,领着人直接穿过走廊,来到满是雕塑模型、植株标本的绘画室。 之前没被仿生人挥霍的涂料还完好呆在货架中,而陆明泓毫不疼惜的一个个取下,交到L-999手中。 随后,他又将人安顿在占据墙面的巨大画布前。 “现在,这些都交给你了。”他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言语,便只能如此说着。 不过L-999即刻心领神会,抱着一摞工具撒开步子。但却在几步外突然刹住,转身狐疑的观察他的表情。 他点头,回以坚定的眼神。 得到准许,仿生人喜出望外。将红衣袖子卷至手肘,他用不知哪找出的绳子把齐耳发丝绑成马尾。他在画布前挥舞双臂大展身手的模样,倒有几分激情艺术家的潜质。 画布上依然是陆明泓不解的凌乱涂鸦,勾勒毫无规矩章法,构图没有主次逻辑,有几处完全是L-999看着高兴而甩上的飞溅痕迹,一串串印子铺满空白。 而手在动的同时,仿生人的嘴巴也一如既往的尽责工作。 “这、这、还有这里,哦嚯嚯,真是漂亮的耳朵,再多三个好了。” “哎?不对啊,我好像忘记了腿。” “没关系,那就加个茶壶吧······” 自始至终专注观看着,聆听仿生人的自语,渐渐的,陆明泓也突然从涂鸦中找到了‘画作’的存在。 头顶茶杯脚为尖叉的黑礼服‘男人’,猫脸鱼身却穿着短裙的‘女人’······ 还有一些其实是他认为的,他所想的物体形象,与L-999口中描绘的相去甚远。 天底下,恐怕没有哪一派别会愿意将这疯狂古怪的绘图纳入门下,更别提这是仿生人所作的。 毕竟与某些能分毫不差仿画名作、遗作的同类机器相比,L-999的作品充其量是哪都找不到合格模板的‘垃圾’。若拿来实物模型让他依葫芦画瓢临摹,他兴许都能涂抹一通,然后再理直气壮地指着中间,声称这是棒呆了的杰作。 可正因如此,眼前的‘垃圾’才是妙极了。 满墙创作虽有出处与原型,陆明泓却不必扫描核对就能笃定,这些在星网资料库上绝对找不到一致的作品。 什么是创造,解释起来轻而易举。 造一个自编的词语。 将这词添入格式仿写的诗歌里。 为映衬这首诗而涂抹描绘出映情的图画。 或现存,或空前的事物与概念联系,被所创者的自我赋予了独有的意义。 的确,如今随便向智能或仿生人下达‘画一幅画’,‘写一篇故事’,‘编一首歌曲’等命令,它们只需花费极短的时间便可完成精妙的成品。这些欣赏品尝起来优秀细致,韵味充足,似乎无可挑剔。但仍缺失了点亮全局的灵魂所在。 创造因人而起。 所谓真正的创造,应该包含着人类自诞生起就共有的东西——与周围,与世界紧紧相依的联系,和流动于心扉脑海间,可与他人碰撞交融的情感。 最初没能马上意识到,是因为他已太过习惯自己的‘人类’视角。 在他眼中,L-999以笔刷自己构建的世界,就只是糟糕混沌不成形的乱涂,与创造毫无瓜葛,更是谈不上‘作画’。 现在,他终于看到了。 他感受到了一个创造者的情绪,想法,甚至是真实的内心。 仿佛是在欣赏千载难寻的殿堂级汇演,陆明泓端坐在人身后几米外,两手交叠相握,激动得掌心濡湿,满是汗。 若说之前的L-999还是零散意识拼凑起来的‘本我’,一个令人感觉危险的,极不稳定的欲望个体。 那么现在的他,终于知道俯身弯腰,自己拾起碎片将其粘连镶嵌,逐渐造就独有,完整的‘自我’。 才是短短两天。 完成了人类从婴孩成长至懵懂幼童所需数年的跨越性变化。 最初抱有的希望再度燃起,陆明泓凝望着前方活力十足的背影,喃喃轻语着。 “会飞起来的吧······” 这只鸟儿,能飞起来的吧。 尽管很想再对L-999说几句夸奖,好让这仿生人知道他现在到底有多么为对方骄傲。可这方面,陆明泓实在没辙。 “你觉得这样很有趣么,L-999。” 因为起先就被这样质问,兴头上的L-999冷不防被浇灭激情,当即停手侧身,眼神小心翼翼的偷瞄他。 发觉自己无形间施加了压力,陆明泓抱歉的改口。 “你喜欢吗?这些。” 仿生人俯身放下所有东西,专门给他比了两个大拇指,相当满意。 陆明泓如释重负,微笑道,“那就好。如果你喜欢,想来以后都可以来这里。” “你不来吗。”L-999出乎他意料的问。 正欲用常规的答复回应对方,然今日的陆明泓仿佛也被L-999影响,一改常态反问。 “你希望我在这么?” 在此之前,他从未对L-999提过希望一词。 或许仿生人已从观看的映像中知道这个词,或许数据库中就有无穷无尽的检索内容。但就像那时他问对方‘疼痛’一样,他期待着不同的回应。 L-999撅嘴发出类似吐泡泡的声音,似乎在很认真严肃的抉择。紧接着抬手,煞有介事指向他。 “但是病弱瘦肉丝啊,你在这不能待啊!” 陆明泓:“······” 回回下来唯独这次被指鼻子骂病弱肉丝,陆明泓分外恼火。但转念一想后他不禁笑出声,扬起手里的笔刷说。 “只是一会儿的话,不会让我发病。你不用顾虑。” 笑容由浅至深的层次变化,在L-999脸上无比清晰,而他也抬手将艳红的涂料递上前。 “那你帮我。” 在此之前,L-999不曾对他说过‘帮我’二字。 压制着不知缘由的欣喜与激越,他走到对方身边。只说道。 “好。” 放空身心,任手胡乱涂刷的间隙,陆明泓侧眸窥望一旁姿态随性,笑容恣意的人。 观察与分析是他自跟随尼奥以来做的最多的事。 为了实验结果,为了记录数据,为了剖析现象,冷冰冰的文字与数字敲打在脑中,单调而乏味,占据思维麻木神经。 异常仿生人L-999,严格意义上来说,算是他的第六十五个观测对象。一个他一度想尽快甩手给别人,拼命摆脱的试验品。 初见之时他没想到过,未来的自己竟会因这场相遇而深感幸运,牵动情绪,而今单是静静看着都心满意足。 简单的对话,对视,包括当下无言的共处,都在呼唤着被他遗忘许久,名为快乐的感受。 莫名为自己意识到的情况而窘迫,陆明泓匆匆收回视线。 他胡乱默诵起自己所读过的文献书籍,试图转移注意,并借此让自己忘掉身边还有人,摆脱这份不自在。 只可惜现实与人心,永远无法被精准计算和预测。 兜兜转转,他不知不觉又背了起他教仿生人阅读的第一本故事书。 ······ 拥有一颗星球,三座火山与一株玫瑰的小王子,离开自己的领地游历宇宙。 在地球遇上狐狸的小王子,第一次从对方口中听到了‘驯服’。他答应并驯服了对方,却不明白狐狸为何要在他们分别前哭泣。 这是你的过错。他对狐狸说道。我本来不想给你带来任何痛苦,可你却要我驯服你。 再去看那些玫瑰吧,你一定会明白的,你的那一朵才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玫瑰。面对他含有指责与质疑驯服的抱怨,狐狸这么告诉他。 小王子回到他曾路过的玫瑰园。 过去在这,他第一次知道自己星球上的玫瑰并不是独一无二的,他觉得自己不幸极了。 这园中有着五千朵完全一样,且美丽的玫瑰花,普普通通的玫瑰花。 但在今日,那些玫瑰花都显得十分难堪。 你们非常美丽,可是你们其实是空虚的。他向那五千朵玫瑰们说着。 没有人会愿意为你们赴|死,当然,我的那朵玫瑰在一个普通的过路人看来,也会以为她和你们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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