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口是整齐的切割痕迹,横切面是正圆。这本来就是一只普通的、劣质的石膏狗,坏起来容易,沾上的时候也不拘角度。 桑取容凝神调整着狗脑袋的角度,又用纸巾细心地擦掉溢出来的余胶。 末了他直起腰背,向后微微仰着,垂眸审视着自己的作品。 石膏狗颈部的裂痕被完美粘合,看不出半点被割下过的痕迹。 然而那只狗的头却是向后拧着的——它张着嘴,正面看时可爱乖巧的吐舌头动作,变成了咬向身后的带血的口。 桑取容轻笑。 手机振动两下,是郁星禾的消息。 【开摆了:小狗粘好了吗?】 【开摆了:让我看看!】 桑取容笑容陡然僵硬。 【S.:还没有。】 【开摆了:哦哦。你家里没什么烦心事吧?】 【S.:还好,一切如常。】 【S.:星禾哥呢?】 【开摆了:在陪我妈聊天,我爸在做饭。】 桑取容顿了顿,片刻后发了一张小猫微笑的表情包。 【S.:那就好。】他发着表情包,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开摆了:有个好消息,本来想现在告诉你,但是想想,还是留到零点转钟的时候吧!比较有仪式感!】 【开摆了:你先忙,我去厨房看看我爸~】 桑取容看着那条消息,没有第一时间回复。他知道,即使回复了,这条消息也不会在第一时间被看到。 他垂眸,心里有些莫名的焦躁。 星禾哥……和家人和好了? 桑取容抬手摸着刚刚被粘好的石膏狗的头,触感并不光滑——磕磕碰碰这么多年,它早都不是那个崭新的、可爱的小狗了。 卧室的门被笃笃敲了两下,紧接着在他还没开口的时候就被推开,刚刚敲门的动作,明显只是表面做功夫的“豪门的礼节”。 一位身穿燕尾服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说:“大少爷,老爷说准备开饭了,叫您下楼。” 桑取容把石膏小狗向后推到书桌深处。 “知道了。”他说。 他侧头看向窗外。 他的卧室在一楼,和其中一间保姆房在一层,至于父亲、继母和弟弟,都住在二楼三楼的主卧次卧。 父亲说,这是为了他的方便着想,可郁星禾会给他连夜安上电梯、改装家里所有有上下小台阶的位置,变成缓坡。 璋山别院的正门原本是气派典雅的三层小楼梯,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半缓坡、一半楼梯。完全不对称,可郁星禾说这是不对称的美。 桑取容抬手撩起窗帘一角,他的房间正对别墅侧面院墙,什么也看不到,却能隐约听见后花园传来的嬉笑声。 “花园里,在闹什么?”桑取容轻声问。 管家打扮的人笑笑:“小少爷和朋友在花园,您就别去了。” 小少爷,桑顺泽。那个只小他几个月的“婚生子”弟弟。 桑取容眉目冷淡。 他像往常一样沉默地出了房门,背后是管家无视的目光,面前是富丽堂皇却又像吃人地狱一样的客厅。 有那么一瞬间,桑取容觉得自己回到了以前,回到了没有选择璋山别院,没有遇见郁星禾的时候。 他掌心下意识攥紧,掌心的触感不再是以前那块已经被洗到粗粝的灰毯,而是温暖柔软的、还散发着熏香味道的白色山羊绒毯。 郁星禾前天特意嘱咐佣人,在年关前再洗一次。 绒毯洗完后就被放在衣柜——郁星禾的衣柜,因为拿取方便,因而染上了和郁星禾周身一样味道的熏香。 桑家年夜饭向来热闹,一大家子自诩名门贵胃,按着族谱排下来洋洋洒洒一厅人,此刻像聚堆的老鼠,散落在客厅各处。 所有人都看见了桑取容,却又没有人看见桑取容。 他便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眉眼厌厌地垂着。 忽然,有个比他小三四岁的少年走进,大概是桑家旁支的什么人,指着他膝盖上的毯子:“桑取容,这该不会就是你金主给你的新年礼物吧?” 桑取容没有理会他,就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 少年觉得没意思,招呼身后几个弟弟妹妹走了,只留下几个年纪小的,跟父母腻在一起。 “我刚刚看见外面花园有一窝野猫!”有个小女孩说,“妈妈,我想要!” 衣冠楚楚的女士连忙抱起小公主:“野猫脏的恨,身上流的血都是脏的,咱们不碰,啊。” 小女孩瘪了瘪嘴想哭,越过母亲礼服翘起的尖领,看见了安静坐在角落的桑取容。 她说:“妈妈,我看见了漂亮天使!” 女士笑她:“你这孩子,世界上哪有天使?” 女孩向桑取容挥手:“天使哥哥!” 女士挨不住女儿的兴奋,抱着她回头,却在看见桑取容的那一刻变了脸色。 她抱着女儿匆匆就走:“宝贝,我们不能他来往,你也不能去找他玩。” “他是你桑伯伯、桑哥哥讨厌的人。”女士说,“就像妈妈讨厌野猫一样,如果你跟野猫玩,妈妈就不要你了。” “如果你跟那个人玩,我们家就会失去现在的生活,知道吗?” 小女孩立刻被吓住。大约是母亲的声音太过凌厉,她短暂地怔住,终于在被母亲放在地上后,无声地睁着眼睛哭了。 她的母亲转身与其他夫人交际,小女孩松开牵着妈妈裙摆的手,一个人躲去了那片发现小猫的灌木丛。 大猫受到人的惊吓,已经叼着小猫搬了家,小女孩扑了个空,抱着膝盖抽噎的声音更大了。 [笃笃。] [笃、笃。] 清脆的敲击声在近处传来,和远处闷雷般的人声交织,像交响乐里被托起的主旋律声部。 小女孩茫然抬头。 她身边三四米外,别墅的落地窗明亮得仿若无物。 她看见那个天使一样的哥哥坐在玻璃里,屈起指节轻轻敲击了窗户。 桑取容轻轻笑了。 他抬起手,做了个擦干眼泪的姿势,手背蹭过眼尾,半长的棕发被撩起又放下。 小女孩愣了一会儿,忽然慢慢地、跟着他的动作抬手,擦掉了自己的眼泪。 隔着窗户,桑取容用口型无声道:“早点回家吧。” - 宴会很快开始。 桑取容看见自己血脉上该称之为“父亲”的人上台,满面红光地说着徒有其表的开场白。 他提了自己续弦的妻子,提了公司的高管,甚至隔空奉承了一把郁星禾——桑取容听得好笑,录下来发给了郁星禾。 对面却迟迟没有回复。 桑取容垂眼,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这是正常的,这才是一个正常的、幸福的人大年三十的状态。 他们会陪伴家人,和父母一起准备年夜饭,或者和兄弟姐妹一起打打闹闹,他们会没有时间看一条由虚拟数据组成的信息。 这是正常的、好的。 这是郁星禾应该拥有的…… 不知不觉间,一小滴赤红的液体砸在桑取容膝盖的白毯上,没有炸开,只是沉默安静地洇了进去。 桑取容这才发现,自己咬破了下唇。 他轻轻笑着,心想你怎么就这点出息。 台上的致辞接近尾声,他的父亲在说结束语之前,感慨万分地开口。 “其实关于今天的宴会,我还有一个要为大家介绍的东西——相比亲戚们一定都发现了,今天我没有像往年一样,给大家准备米其林厨师的大餐。” “但各位可以相信,我老桑,绝对不是那种不讲义气的人!”中年男子挺着发福的肚子,在十几公分高的台子上哈哈大笑。 他招了招手,桑顺泽一身西装走上台去,显然想表现出一表人才的样子,却因为过分瘦削的体型,而完全没有仪态的说法,像只滑稽的猴,偷穿了公子哥的衣服。 上台的时候,桑顺泽一脚跨上去,忽然回头,精准地看了桑取容一眼,勾唇挑衅,轻蔑地笑。 他在说,你看啊,你无法登上的台阶,对于我,只不过是轻轻松松的一步。 桑取容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 桑姓的中年男士说:“诸位也看到了,今天客厅里呢,我拜访了不少室内烤炉。但这烤炉与众不同,这是我的爱子顺泽,在去年随手改装出来的、室内半自动烤炉。” 中年男士说到情动之处,眼眶赤红:“可能诸位只觉得,这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炉子,但对我这个做父亲的来说,这就是儿子的成长!在这个除夕夜,我想要把这份父亲的快乐,一起分给大家。” “大家,用这个炉子,吃好、喝好!” “开席!” 大厅顿觥触交错。 桑取容冷眼看着这光怪陆离的一切。 他忽然觉得心烦意乱,点开微信。 【S.:星禾哥晚上吃什么?】 石沉大海。 于是在两分钟的限制彻底流逝之前,桑取容撤回了那条消息。 “天使哥哥,你在跟天使姐姐发消息吗?”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 桑取容回头,看见先前他隔着玻璃见过的小女孩,正偷偷摸摸、一脸好奇地看着自己。 桑取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如果这话被郁星禾本人听见了,会怎么样呢? 他是不是会害羞?又或者会纠正小姑娘“姐姐”的描述。 似乎……也可能直接一捏嗓子,夹着声音就认了。 郁星禾……总是能做出许多让桑取容防不胜的惊讶小事。 可那不再是只有他能日日看到的画面。 想了想,桑取容说:“在跟天使哥哥说话。” 小女孩惊讶:“哇!还有一个天使哥哥!我能看看他吗?” 桑取容乌黑的眸子垂下。 “那个天使哥哥……回家了。” 他很快抬起眼,声音和缓地叮嘱小女孩:“告诉爸爸妈妈,早点带你一起回家。” “还有,离那些炉子远一点,小心烫伤。” “谢谢天使哥哥!”小女孩想了想,正要抬手安慰,却忽然被一个有力的手臂捞起。 她的父亲没敢和桑取容说一句话,就沉默不语地带走了自己的孩子。 桑取容轻轻勾唇,在一片人声鼎沸中自言自语。 “都回家了……真好啊。” 觥筹交错的人群仿佛变成舞厅里旋转的灯球,面容模糊,只像个永不停歇人造光点,在交际场上穿梭,在每个人的脸色投射下不同颜色的光。 桑取容看到,他那位“父亲”,是惨白色的,桑顺泽那位“弟弟”,是鲜红色的,继母是毒药般的深紫色。 他闭上眼睛,直到接近十一点,宴会散场。 回房之前,桑取容看了一眼客厅的落地钟。 距离新的一年,还有一小时、十一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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