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瑑轻叹,白气在口鼻徘徊,他抚摸着石栏杆上雕的凤凰,冰寒刺骨:“是阿母……说来今日京中烽烟又起,不知父皇是否想起多年前祖父驾崩的时候?” 皇帝闭目片刻,缓缓睁开眼睛问:“太子,你要弑父吗?” “我怎么会呢?”周瑑席地而坐,低下头让皇帝看不清他的表情,“父亲,我最近总是会想起那天晚上,祖母派白炎徵来带你我走,而我一心等着阿母回来,便没有跟去,结果差点死在家里。这么一想,祖母真是女中豪杰,深谙兔死狗烹之道,为了除掉阿母不惜搭进自己的孙子孙女。父皇你不能领会太后苦心,是为不孝。” “太子!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父皇同时身为夫君儿子,不能调和祖母和阿母,让她们拼了个两败俱伤,是为无能。父皇错判战机,害得严梧身残,险些让狄人破关而入,为君不仁,为友不义。” “你说这话,可还想过朕是你的君父?” “儿臣当然知道,但父皇作为父亲,为了换储,放任儿臣留狂人在侧,坐视儿臣屡屡踏入危险之中,是为不慈。” 周瑑终于抬头,眼中有泪:“父皇以为我不知道吗?我很想知道你是不是天天盼着蒋升对我不利,顺理成章除掉两个碍眼的人?” 皇帝道:“顺儿,你五六岁时有两个月还抱着盆景日夜不放手呢,何况如今不过是个男宠。” 听到幼年旧事,周瑑起身似随意走到最边,依栏远眺,把自己后背展露在皇帝眼前:“父皇,若我是祖母,大概会为您选一个惊惧坠楼的结局。” 背后的人越来越近,周瑑虽然做好准备,仍紧张得脊背发凉,却不想皇帝站到了他的身边,并未对他不利。 “太子,朕做永王的时候,有爱妃红袖添香,有挚友襄助,有你们几个孩儿承欢膝下。为了这个皇位,京城喋血,朕杀了两个弟弟。等到登上大位,朕的亲母后与爱妃斗得两败俱伤,朕痛失挚爱,赐死舅母,贬谪亲舅。一场北征,严梧残疾,朕想抬举其妻作为补偿,却遭人非议。事到如今,朕的儿子杀了朕的妹妹……朕着实倦怠,愿禅位于汝,退居偏宫。” 这与周瑑预计的不同,他沉默不语,思考父皇是不是在骗他。 皇帝看着远处,眼神很迷蒙:“我还记得,那时你母后刚去,我才认识贵妃,和她站在永王府的水榭里,看到一只鸟从王府往皇宫飞去,产生了争一争的想法。我跟贵妃说宣公跟随世祖皇帝之前不过是乡野村夫,后来我无数次想,可能就是那句话说错一语成谶,才让贵妃落得宣公一般下场,可是朕又有什么办法?” 周瑑不自觉敲着栏杆,直到进惠庆公主府,他都没有定好怎么对待父皇。 “父皇,儿臣还想问你一件事,不知该不该问。” 皇帝苦笑:“你连方才的话都敢说出来,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周瑑问:“我想问……是不是您下诏逼杀余涣的?” 皇帝不可置信看着儿子,旋即失笑:“朕再不堪,也不至于阵前斩大将,谁能保证他会乖乖自杀?当时前线严梧残疾,岳氏为女流,若他联狄谋反,骗开关隘,兵临北邙指日可待。太子,你说了朕那么多不是,原来是为了铺垫这个问题。” 周瑑坦荡道:“儿臣毕竟是父皇的儿子,血脉相通,有些话总要说清楚,才能安心。那儿臣再多问一句,若余涣归朝,他会死吗?” 皇帝犹豫道:“倒不至于回来就死。”言下之意,处置余涣是必然,只是会挑一个合适的时机。 从蒋升兄弟俩吵架那天开始周瑑心中就有个猜测,随着一步步了解,他更加肯定了。 雪越下越大,冷场片刻,周瑑终于能说出本来打算说的话:“父皇,儿臣知道您一直顾虑宗室,今后儿臣为父分忧代劳,父皇为儿臣压阵。所谓父子相继,兄终弟及,由儿臣无嗣把皇位传给怀王,也能免去许多非议。” 听到这里,皇帝终于彻底反应过来:“顺儿,你不会是……这可不行!朕以为你只是一时……” “父皇,”周瑑认真说,“我方才说父子血脉相通,你对贵妃是何心意,儿臣如今也是一样的。” “那若他死了呢?” 周瑑定定看着皇帝,一字一顿道:“父皇,我不是你,他若暴毙而亡,我一定会为他报仇,不论背后是谁,就算您或是太后也一样。” “朕倒是好奇,我做不到的,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皇帝丢下这句话,自己往楼梯处去。 洛水旧誓的故事谁都读过,周瑑既然选择了合乎礼法但更难走的路,自然得倍加小心。他命蒋升“护送”皇帝和严氏夫妇回宫,片刻不离他们身边。至于他自己,迅速回勤政殿拟诏书,退位诏不急,更重要的是京城防务。 目前京城附近可用的人不多,周瑑写了又改。他先拟旨命太监持令出城去陈文维处,旨意上写京城有变,魏礼身为内卫未能尽责,除其内卫统领之职,暂押在刑部大牢。之前他使了个小花招把马开贬到刑部提牢司,就是为了今日大牢在自己手中。 宣旨太监临行前,周瑑道:“若魏礼问起来,你就说陛下受惊吓震怒不已,别的一个字也别提,顺便告诉陈文维,让他带着那些贵胄子弟在城外待命,无诏不得回城。” 京城外两大营北大营在白炎徵党羽手上,东大营在梁录手上,为免打草惊蛇,之前周瑑只弄走了袁恩,没有动此人。他想一想,自归东宫卸甲,命人去宣严临。 此时已是五更时分,严临起床听父母没有回家,又听太子宣召,匆忙赶来。 “荣览,”周瑑表面很慌张叫严临的字,“昨夜京城有异动,父皇和你父母都被困在庆平公主府,有人拼死报信到东宫,我恐怕北大营生变,你现在快拿上之前父皇赐给姨母的御剑出城去东大营找梁录,让他速速控住北大营,那里有几个咱们的人,如果北大营进京,就全完了。” 事发突然,严临来不及多想,带着周瑑分给他的护卫疾奔而去。 送走严临,周瑑盘算城内外应该差不多,着人去庆平公主府把高裕叫来。他虽然看不上这人,但目前手上暂无人可用,高裕带来那一千陈州兵可分七百控住各城门,另七百布置在公府官邸扎堆的东西城,这样就可把骁卫心腹都抽回来控住皇城。 刚处理完这些要事,就有太监不顾规矩狂奔而来,身后还跟着个骁卫:“陛下让奴婢来请殿下,说蒋升跟人打起来了。”匆忙把防务交待给王勇,周瑑嫌步辇太慢,上马直奔皇帝暂居的飞华阁。 飞华阁在御湖之中,只有一道廊道可通,随太监而来的骁卫说并没看到人进去,但里面确实有打斗的声音。 周瑑怕是岳慕清和蒋升打起来,快走几步推开飞华阁的门,阁中有个骁卫倒在窗边生死不知,岳慕清受伤坐在一旁,严梧在给夫人包扎,但阁中还有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郑慎。 蒋升身上也有几处伤,阁中狭小不好用暗器,本已落下风,但看到周瑑瞬间如打了鸡血,又怕挂累他,假意被迫翻往窗外。 郑慎指上套一对判官笔,更善于近身搏斗,十分灵活。蒋升宝剑施展不开,使出老招式诈败,却不想郑慎忽然凑近轻声说了句“快走”,并未伤他。 蒋升不解其意,身上一排铁镖已然发出,郑慎腾挪躲闪,似不慎落水。 听到落水声,周瑑忙走到窗边看,见蒋升犹豫要不要下水忙道:“郑总捕会水,多派骁卫驾船抓着他就是。” 这算是今日唯一的变数,郑慎被擒后被关入大牢,他被关进去后,魏礼才知道自己被骗了。 至于城外,梁录未起疑心,集中兵力攻入北大营,果然搜出白炎徵与军中往来书信,但他随后也因“擅自出兵”的罪名被押解入京,有圣旨命连白维重新整肃两处京郊大营。 到腊月,周瑑已得心应手掌控朝政。文官之首沈廷元对冬月十一发生的事装聋作哑,只大力参奏已经死了的白炎徵及其党羽。武将仍是征北、平南两路将领分庭抗礼,间或贵胄出身的世袭将军。 一切尘埃落定,皇帝以多病为由,禅位给太子,经过被蒋升评价为虚伪的辞让过后,周瑑正式接旨,在来年元月成为本朝的第六位皇帝。
第43章 番外一 ======= 己亥年正月初一,周瑑登基,改元正明,当年为正明元年。 冬月的乱京风波平息之后,按照惯例,自然有人升官晋爵,有人清算入狱,周瑑初掌朝纲,千头万绪,忙碌不堪。 忙到腊月三十,礼部将修改好的冕服送到勤政殿,周瑑穿戴上,对镜自照忽有些想笑。上辈子父皇崩逝,他匆匆即位,那时心里打鼓,惶恐不已。而如今天下已定,大权在握,他自觉心境与前世登基时已大大不同。 “宣骁卫统领来……算了,孤去找他。” 勤政殿之北就是东宫,蒋升常年住在太子寝宫的西厢,周瑑进门却不见他,只又个小内侍坐在桌旁,往纸上歘歘涂墨。 “这是什么?”周瑑有些疑惑,小内侍赶忙跪倒禀道:“回殿……陛……殿下,蒋将军写了封信,让奴婢把字抠出来然后涂三十份……” 周瑑扬起那张抠了洞的厚纸对着阳光看,感慨这小内侍做事还算细致,随口问道:“那他去哪儿了?” 小内侍禀道:“殿下……等正月十五,陛下要巡视京城,将军说他去安排戍卫。” 周瑑对着亮光看那张纸上的内容,越看越不对,急道:“你把你涂出来的信拿一张给我。” 很多人总是善于给另一半创造惊喜,蒋升虽然偶尔也会如此,但他显然更善于给周瑑制造惊吓。 小夏见众人愣住,忙前行几步把小内侍涂写的一沓信亲自捧给周瑑。 这信很易懂,基本就是一封绝情信,结尾大意就是割席断交。周瑑也不知道是谁教的蒋升,他在这封信里洋洋洒洒,引经据典,什么外戚乱政之类乱七八糟的写了一通,还把党锢之祸写成了党固之祸。 “三十份?” 周瑑皱眉一页页翻着,以他对蒋升的了解,这人不可能一开始就想到这种法子,于是问小内侍道:“他自己写了几张?” “蒋将军写了三张,他着急出宫,就认真写了一份让奴婢……”小内侍想了半天,也不知自己做的功夫叫什么,在小夏眼神催促下,他继续说,“将军把那三张放到封套里,说让羽卫送去。” 周瑑往边上瞥了眼,小夏心领神会,匆匆去问那三封信送往何处。 当夜蒋升独自骑马回宫,与一队匆匆而去的内卫擦肩而过,校尉忙停下脚步行礼:“卑职见过蒋大人。”蒋升微微点头,无视身后校尉羡慕的眼神,纵马飞驰往皇城而去。
41 首页 上一页 36 37 38 39 40 4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