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簇青芒忽然从房中飞出,直击两人面门,那孩子连同房间一同被拉出百米之远,在眼中瞬间缩小。 于观真不敢托大,当即旋身躲避,他不知道何时已经恢复本身容貌穿着,大袖翻飞间犹如只轻盈优雅的白蝶,全没半点沾身,见情况不对,忙问道:“崔嵬,你不是说好了梦幻泡影并不危险的吗?!” “这是最后一扇门,这些不是梦幻泡影的磨练,是他心中的魔念。”说话间,崔嵬人已奔向打开的房门,声音仍然冷静如初,轻身一纵,避开青芒。 于观真霎时间倒吸了口凉气,几下跃步,也追赶上去,只见得无限虚空之中幻化出许许多多的阿灵来,嬉笑怒骂,宜喜宜嗔,她们将两人团团围住,脸上的笑容已不再甜蜜多情,而变得可怕又妖异,犹如地狱之中爬上来的恶鬼一般。 “呵呵……哈哈……嘻嘻……” 女子的笑声此起彼伏,将空间似乎都震颤起来,又隐没于黑暗之中,似有若无,与鬼魂无异。 “该死!” 崔嵬终于发怒,他剑指凝于胸口,往前一指,磅礴剑气顿时将四周幻象荡平,剑气所到之处,带来难以言喻的压力。于观真伤势未愈,只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了一把,腥甜顿时涌上咽喉,却没吐出什么来,脚步不免踉跄了下。 这招过后,黑暗竟开始崩裂,化作无形的漩涡,又如同气体瞬间被抽干,两人感到身体变得沉重迟钝,脚下泥沼般将他们吸入,心念不过转瞬,顿时提气加速奔向房门,此刻那孩童已经走入房中。 当崔嵬穿越那孩童时,他们二人居然融为一体,最终入内的只剩下大人崔嵬。 房门应声而闭,将一路穷追不舍的黑暗阻绝于后。 于观真总算将气喘匀,他胸口闷痛,疑心崔嵬是故意打算把自己消灭在这里,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才看清眼前居然是一处十分雅致的书房。 书房整洁,书籍与装饰都摆得巧妙,墙上挂着字画与琴,靠墙是张美人榻,上面摆着棋局。 虽说于观真的古董鉴赏能力没有多高,但是他看上面的作品大多赏心悦目,知道必然不是凡品,难怪崔嵬这么厉害。从方才梦幻泡影里所看,他父亲应当喜欢琴棋两道,那崔嵬是喜欢养花侍草了?不然怎么什么植物都认得。 还是他天生博学,什么都会一点。 于观真有几分好奇,人总是有好奇心,他当然也会好奇崔嵬这样的人会有什么爱好,会找什么样的乐趣。 “你来找我了。” 崔生的手中拿着一封信,他看起来才只有二十多的模样,可是苍老憔悴的眼睛看上去却远远超出这个年纪了,两人便知此刻说话的这个人不再沉浸于记忆之中了。 他从书桌后站起来时,抬头看向了崔嵬。 崔嵬垂眸看向信奉,与父亲交谈:“你要再看一遍吗?” “看啊。”崔生脸上露出一抹凄凉的微笑,“如何不看,你与这封信是我唯一从你母亲那里夺走的,可从一开始,你就只属于你自己,我只剩下这封信了。” 于观真并非是什么善人,可看见崔生此刻面容,仍是禁不住生出一种同情之意,天意由来如此,因情成痴,因爱成孽,出身注定了他会选择的道路。 他们父子俩的确很相似,神态都显得很平淡,只是崔生比崔嵬看上去要更苍白忧郁一些:“我又要醒了。” 崔嵬只是淡淡道:“崔明之,这么多年来,你当真是半点没改。” 他的声音冰冷而刺骨,并不像是个儿子对父亲应有的态度,反倒像教导主任,这让想避嫌而尽量把自己缩小的于观真觉得有点纳闷。 甚至于,于观真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的想法根本就是错误的,崔嵬并不是憎恨自己的父亲崔明之,而是根本不在乎他。崔嵬对待自己的父亲,就跟对待认识多年的路人一般,行善时尽兴尽力,绝无二话,可也没有更多了。 崔明之的脸色随着他的每一句话而变得更苍白,更脆弱,在烛火的照耀之下,简直虚弱得像是要立刻死去一样,脸上的阴影笼罩,显得疲惫不堪:“那我该如何呢?你要我怎么做?你想我怎么做,你若不愿意我娶她,当初为何不说出口。” “那是你的决定。”崔嵬平静道,“你如今有新的妻子儿女,何必还要痴念过往,念念不忘。” “不错。”崔明之的脸上展露出讥讽的神色来,“我又说句蠢话,如果你不愿意,那倒好了。” 崔明之的嘴唇颤抖着,他似乎想竭力保持住自己的尊严,故作冷静地开口:“你明知道我是被逼的,你明知道我没有选择……我多想,我多想你母亲是因为她才走的,是吃醋了,是恨我了,是怨我没有早点拒绝,我希望是自己做错了这一切,我多想真是如此,全是我的错!” 这是什么意思?于观真不由得为之侧目。 “说这些又如何?你明知这是不可能之事。”崔嵬的声音充满了困惑,“你为何不愿意好好生活,为何非要折磨自己。我不明白,你在几十年前就已娶了徐夫人,却每年又要回到这里。” 崔明之的手因痛苦而微微颤抖,他最不愿意听见的就是如此心碎之语,情绪激荡之下,竟然忍不住大吼起来:“因为我放不下!因为我不愿意……因为……因为我恨你,也恨你的母亲!你们都是一样。这么多年来我始终恐惧,她让我选,我若想再见她一面,就必须要失去你。” 他紧紧咬着牙,声音绝望地如同一张要拉断的弓:“可那日你进入书房时我就知道,我就明白!你都知道了,你什么都知道,你就那么看着我。我多想跟你说:嵬儿,你不要怕,爹会一直保护你,绝不让你受苦。我知道说也无用,看着你烧掉你母亲的画像,看着你的眼神好似看路边的蝼蚁一样,再也没有半点情感,那一刻起我就开始恐惧。” “我恐惧终有一日,你也会如此看我。”崔明之道,“果不其然,我迫于压力娶了她过门后,你望着我,就如同你那日烧掉你母亲的画像一样。我原先以为你是生气恐惧,心中十分愧疚难过,又有些高兴,以为只要我做得足够好,你会放下的。可很快我就明白,你不过是憎恶背叛,先是你娘,再是我,可你为什么都不说!” “因为这是我的决定,你绝不会插手,你跟你娘一样,不给我任何出路。” 崔明之自己给了自己答案,看上去简直就像死了,他倔强而绝望地支撑着身体没有倒下。 于观真光是在旁边听着几乎都要窒息了,难怪他父亲会怕他怕成这个样子,阿灵离去之后,又“失去”爱子,崔明之的内心何等煎熬可想而之。 就在这时,原本整洁有序的书房四分五裂起来,墙壁上倏然出现一道裂痕,很快就如蛛网般飞快地蔓延开来。 “梦幻泡影已然崩塌,走!” 崔嵬眼疾手快,毫不犹豫地撤身回来,拉住了于观真的手。 整个梦幻泡影已经随着崔明之激荡的心绪而开始破灭了,房间剧烈地摇晃,脚下的地板龟裂开来,烟尘四起,落石如雨,而作为主人的崔明之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了,四处墙壁正在往里收缩,意图将他们困死其中。 这时,地面绽开一道巨大的口子,犹如一只眼睛,又似一张嘴巴,其中烈焰熊熊,翻滚着猩红的岩浆。 崔嵬抓着他纵身一跃,跌入无尽深渊之中,地缝瞬间合并起来。 于观真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在高处被人推了一把,严重的失重感让他立刻惊醒了过来,坐在蒲团上半天回不过神来,浑身已被冷汗浸透,爱情剧看成恐怖剧实在是出乎意料,他撑住地板喘息着,觉得无数鸡皮疙瘩爬上后脊。 崔嵬同样睁开双眼。 于观真望着他,脸色僵硬,他们俩都往床上看了一眼,崔明之还没有醒来,气氛显得十分尴尬,大脑一片混乱,情急之下张口问道:“摩登伽女到底是什么典故?” 崔嵬仍如平常一般,耐心地解释起来:“是佛经上的一个故事,阿难去化缘时,遇到了爱他发狂的摩登伽女,女子甚至不惜施展咒术要破阿难的戒行。后来佛祖将阿难救回,摩登伽女甚至因这等痴爱而跑去追随佛祖,不顾母亲阻挠,削发为尼姑,希望能以此与阿难在一起。” “于是佛祖问她:汝爱阿难何处?” “摩登伽回道:我爱阿难眼。”崔嵬的目光忽然落在了于观真的眼睛上,看得专注认真,叫人禁不住想躲闪开来,脸红心跳,“我爱阿难鼻。” “我爱阿难口。”崔嵬又道,他的眼睛随着念诵声流转过不同的地方,似明月下的碧潭,最终落在那失去血色的嘴唇上,嘲弄般继续下去,“我爱阿难耳。” “我爱阿难声,我爱阿难行步。” 于观真情不自禁被他的声音所诱惑,只觉得大脑空荡荡的,似乎什么都有,又似乎什么都无,这人君子时温柔体贴,相处间超然脱俗,此刻又如鬼魅精怪,勾魂摄魄。 “佛祖教化摩登伽女,令她脱离淫爱之心,化为比丘尼。”崔嵬收回目光后,又变得冷硬而拒人于千里之外起来,“你还想问什么?” 于观真猛然惊醒过来,他犹豫片刻,仍道:“你父亲固然不应抛弃妻子,可我听他所言,似乎另有隐情。” “你还是不明白。”崔嵬轻轻地叹了口气,“你明明那么聪明,却不愿意细想,因为这是我的家事,所以你体贴地回避,甚至于说出如此愚蠢无知的话来。” 于观真哑然。 “摩登伽女从来就不是我娘,而是我的父亲,可惜佛祖未能渡化他。”
第46章 于观真心中的疑惑此刻达到顶峰。 “有一句话,我不知道当问不当问,若有冒犯,你只管当我醒来不清楚,只是随口胡言,不必理会。”于观真忍不住道,“当初事情种种,我已经大概知晓个前因后果,至于你……我知道大人纠缠于自己的爱恨时,极容易为自己的情感纠缠而忽视孩子,你当年必然很痛苦,只是到底无能为力,只好怨恨你的父母……” 他绞尽脑汁说了这许多好话,委婉铺垫,却被崔嵬打断,他矢口否认:“你不必如此体贴,我并不是那种任人摆布的孩童。” 于观真错愕不已。 崔嵬道:“我生来早慧,许多事物早已了然于心,人之间的勾心斗角,种种无可奈何之事,也清楚明白。你方才在梦幻泡影之中看清家父数十年来的一腔痴念,可是我娘对他的情意,只剩这一场梦幻泡影了。” “她当时留信离去,并不是因为徐夫人,更不是吃醋恼怒或是被胁迫的缘故,而是她已不爱我爹。纵然那日不走,纵然没有任何外因,过不了多久,她也会忍无可忍地离开。” 于观真怔了怔:“可你已经出生了。” “那又如何?”崔嵬反问道,“她爱一个人时,就如春天长出的野草,茂密成原;可当爱火熄灭,似野火烧得精光,只剩下灰烬。要她忍受这样麻木而空洞的人生,过不了几年,她就会死去了,感情消散便不能勉强,难道你不明白吗?因此知道徐夫人的时候,她比任何人都更高兴,人世间的无可奈何,其实对她反倒是最好的安排。这些事,我都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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