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年纪大的老人显然知道当年真相,此刻都忍不住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苦痛道:“造孽啊……” 老村长慈和的脸上已经布上戾气,他恶狠狠地看着于观真,活像一匹被打断腰的老狼,发不出威,只剩下狠:“说什么善恶公理,到头来,我还不是栽在你这恶人的手里头,你要是不来……你要是不跟着这群糊涂蛋来!” 他的喉咙里咕噜咕噜起来,显然是没什么办法,只剩下又恨又怕:“好嘛,你要真相,我就给你真相!二十三年前,二十三年前,那个吸血的怪物先来了,他受了重伤后倒在地上,我还当是个死人,见他衣着华美,就想贪些便宜,趁机发笔财。” “谁知道他居然没死,偷盗是大罪,我怕得要命。”老村长的声音里既痛苦,又充满着贪婪,“他却给了我许多钱,让我去买些鸡鸭给他,他出手阔绰,又不是什么难事,我哪有放着便宜不占的道理!” 村子里的年轻一辈,是听着山神大人的传说长大的,将吸血怪物恨之入骨,如今听老村长居然曾经帮助那吸血怪物,不由得各个都瞪大了眼睛。 “我本还以为是遇到了财神爷,谁成想,居然是要命的阎罗王。”老村长紧紧咬着牙,“他起初要鸡鸭,后来要牛羊,银子没了,就给我金子,他给的多,胃口虽大,但我也尽力给他找来。” 说到此处,村长的脸上涌起一股古怪的欢喜:“就在这时候,他终于管我要人了。” “我确实贪小便宜,却不至于害人。”老村长露出极恶毒的微笑,“我拼命逃下山去,想叫大伙儿把山封起来。可就在这时候,村子里的人嫉妒我发了横财,疑心我谋财害命,居然要抓我去见官!我救他们的命,他们却要来害我!人啊,人啊!嘿!” 原无哀的脸色冷若冰霜,手却禁不住攥了起来,他与狄桐面面相觑,两人都感觉到冷汗从背上淌过。 “他们不叫我好过,我当然也不会让他们好过。”老村长厉声大笑起来,眼中流露出鄙夷来,“我不能相信,我痛心愤怒,于是狠了狠心,在他们把我捆起来后,我故意说自己在山上挖到财宝,愿意带他们一起发财,他们果然上当,于是我就带着他们上山去,一个又一个,你说他们是不是活该!这不是我的错!是他们自己找死!” “可是……那怪物突然就能下山了,他将附近村子的人全吃了,我……我没有想过,我没有想害他们的。”老村长忽然哆嗦了起来,他脸上的凶性、恶毒、狂妄似乎在这瞬间全部消退了,“山神大人就在这个时候来了。” 老村长说到这里,整个人都发起抖来,他不停反复告诉众人:“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是被迫的,我不这么做,他就杀了我啊……他就要杀了我啊。那天我不放心山神大人,就偷偷地上山,那怪物拿着一面旗子跟我说,要是山神大人死在山上,就没人知道我做的事了,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我做的事了!否则山神那样的英雄豪杰,砍我的脑袋,比切豆腐还轻松。我要是不依从,他现在就把我吃了。” 村子里的人听得心惊胆战,谁也没想到平日里和蔼可亲的老村长竟然曾做出过这种事。 “我鬼迷心窍,听了他的话,可我有什么办法!”老村长怔怔地看着于观真手里的包袱皮,眼中流露出怨恨跟恐惧来,“而且山神大人也看见我了,他看着我……那眼神真让人害怕,我还看到那个魔头大笑起来,突然把一面旗子打破,说要让方圆百里寸草不生。” 崔嵬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村长说着说着,眼睛里忽然闪出光芒来:“我吓得跑下山后,看着山上黑黝黝地笼着雾,怕大家都丧命在这儿,我就赶快喊啊,找啊,把所有人都聚在一起,那时候已经过了两天了,没有发生任何事,我就将所有的钱都拿出来,去县城里跟官老爷求情,这才……这才有了小石村,然后我又编造了山神大人的故事……好让大家安心。” 狄桐听得痛不欲生,怒吼道:“你怎么!你怎么能恩将仇报!” “我有什么办法!”村长分明年迈体衰,可此刻目光之中燃烧的怒火却比狄桐更盛,“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仙家知道什么!你们……你们根本看不起我,眼里也从来看不见我,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的……可是我不做,我就要死了!” 狄桐怒不可遏:“你真是不可理喻,难道你做了这么多错事,一点也不愧疚吗?” “我有愧疚,我有弥补。”老村长的手哆嗦起来,他沙哑着嗓音道,“我组建小石村,我告诉别人千万别上洗石山,我盼着有人来把洗石山的事解决掉,我盼啊盼啊,就盼来了你们。可他还是说出来了,他还是说出来了……我想活下去有什么错!有什么错!” “你们只知道问我当年的事,那些鬼也一样!也一样!我拿出所有的钱,我没有顾着自己,我……我有努力弥补啊,我让大家有个地方住,有个地方休息,如果不是我!不是我的话!死的人会更多!” 老村长说到这里,已有几分浑浑噩噩,看上去几乎有几分神智错乱:“我没错!我没错!” 他声嘶力竭的嗓音在村子里久久回荡着。 众人已震撼在原地,一时间或是错愕,或是恐惧,或是不敢置信,皆都看向了老村长。 这时老村长忽然恨恨地看向于观真,准确来讲是他手中的头,嘴唇颤抖起来:“都是你!都是你!你为什么还要活过来,还要活过来——你……你……你害了我一辈子!这世上的人都一样,你难道能否认!哪怕是山神大人,山神大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于观真开口道:“你难道从不奇怪为什么那个怪物说要你们寸草不生,结果却安然无恙吗?” 老村长的脸色苍白,惊恐地看向于观真:“你……你说什么?” “山神本来可以离开,他也大可以杀了你。”于观真讥讽道,“可是他为了保护你们,战死在山上,死后还在为你们守着洗石山,直到前几日那些东西跑了出来。” 老村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体似筛糠,脸色变得更白,更绝望,眼中的光熄灭了。 于观真让开身体,听见身后石头上沉重的闷响,平静无澜地对崔嵬说道:“这才是真正的结束。” 老村长瞪大了眼睛,望着悠悠苍天,带着二十三年前的罪孽一同共赴幽冥。 石上鲜血淋漓。
第38章 尽管于观真事后解释了鬼雾已经消散,可已经被吓坏的村民还是央求他们留上一宿。 几个老人将老村长的尸体收埋了,他们或多或少知晓些内情,也明白村长在当初这件事里脱不开干系,可所有人都选择了沉默。只是具体的事情倒也是第一次听说,谁都没想到二十三年前竟是这样的前因后果,一时间都不是滋味。 这许多年来老村长战战兢兢,从没做错什么事,各家各户都受过他的照顾,如今撞石而死,即便就发生在方才,仍觉得恍然若梦,一时都十分哀戚。 有位白发苍苍的婆婆上前来对于观真行了一礼,她苦笑起来:“仙家,请息怒,也是我们这些老家伙贪生怕死,这么多年来,把眼睛蒙上,把耳朵封上,遇到这些事是我们活该。可是……可是村子里的年轻人都是无辜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求求您,行行好,救救他们吧。” 阿杏难以置信道:“苏婆婆,连你也……你也……” 苏婆婆流下泪来:“我们这把年纪了,当初的事多少觉得有些猫腻,其实不止是咱们村子,隔壁村子也有人晓得当初的事不对劲,可是……可是还有什么用呢。村长他这些年来到处找人,大家都看得见,有些人已经住在县城里了,有些人远走他乡,能找回来的都在村子里,大家都受了村长的恩情,事情已经这样了,还能……还能多说些什么呢,且过去吧。” 小黑豆的父亲想来就是在买药时遇到了当初村子里的幸存者,才知道了前因后果。 “这些事虽不是我们做的,但……但也有个知情不报的罪责。”又一位老人家走上前来,跪倒在地,“仙家要是恼怒,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命就拿去吧,请救救这些年轻人吧。” 崔嵬冷冷道:“我们再留一夜就是了。” 这事总算作罢,崔嵬腹部伤势未愈,便回房休息,于观真对这个小村子再没什么兴趣,也一起回去了。 留在原地的原无哀见着村民们魂不守舍的模样,沉思良久,才对狄桐开口道:“缥缈主人深不可测,阿桐,往后小心些,他说什么都不要轻信。” 狄桐还沉浸在当初的事情里回不过神来,若说沈秀娥最多是给他们下了面子,那么老村长的事无疑是一扇响亮的耳光,心中既是沮丧又是烦闷,不免恐惧自己终有一日也会如他一样想,施恩反成仇恨,听了这话,不禁抬起头来看着原无哀,眼圈儿已红:“为什么?他帮了咱们啊。” “那往后不帮咱们呢?”原无哀淡淡道,“狄桐,我知道你重情重义,可我们与他到底不是同一路人,你看他方才的手段,软硬兼施,恐吓威逼无一不用,皆是诡诈之术。我自然明白他是为了我们好,可是这非是君子所为,要是他以后调转头来对付我们,你就知道他到底有多可怕了。” 狄桐听得意兴索然,难过得不能自已,简直要流下泪来:“无哀,你为什么总要想这么多?” 原无哀望着天,神色有些惶然,似乎有什么话哽在喉咙里无法倾吐,最终他只是将声音绷紧了,微微发颤道:“因为我不能指望别人提醒我,阿桐,他根本不在乎,他……他只是想报答师叔的救命之情,你要是觉得他是个大大的好人,也许会比村长犯下更可怕的错误。” 剑上的穗花正轻轻顺着风飘荡,只有原无哀知道自己的手在颤抖。 缥缈主人一早就准备好了,让自己查探鬼雾的方向,跟着师叔离开,故意让村人误会在山上的不是师伯而是青魔。 从进入村子的那一刻开始,缥缈主人就看到了他们所看不到的东西,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信任其他人。 他此刻像个好人,不过是因为他站在自己这一方,要是有日他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对立,这……这会是多么可怕的一个对手。 原无哀简直要将自己的嘴唇咬出鲜血来,他固然是很痛心师伯的事,很震撼于小石村的所为,可是什么都比不过老村长撞死在石头上,于观真那双冰冷而漠然的眼睛。 他从未感觉到那么深刻的恐惧。 事情虽告一段落,但不见得每个人的心情都很好,桌上只有昨夜冷茶,崔嵬倒了两杯,又对于观真道:“你为什么故意说那是青魔的头颅,要是他不信呢?” “你小心茶水从伤口里流出来。”于观真歪过头,他此刻也已笑不出来了,听到的那些东西叫人心里沉甸甸的,“他们怎么会不信,村子外的那些人已是最好的证明了吗?你越好,他们对你的期望越多,可你越坏,他们就不敢有什么期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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