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于观真倒是悠然自得地坐着,他脸上并没什么笑,声音却难得温和起来,叫一村人有几分受宠若惊,“我们已经查出了鬼雾的眉目,今天叫大家前来,是有一桩事要你们帮忙。那鬼雾很是狡猾,需要一个诱饵将它引出来,恐怕会有点危险,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或者你们商量一下。” 他话音一落,村子好似炸开了锅,吵吵嚷嚷了起来。不光他们,就连狄桐跟原无哀都皱起了眉头,不明白怎么才说好让小黑豆去,又变成让村里人选了,正要开口,却被崔嵬一个眼神压住。 崔嵬摇了摇头,两个晚辈只好憋住话。 村长咳嗽了声,压住众人喧哗,对着于观真赔笑道:“仙家,恕小老儿才疏学浅,不太明白,怎么还要人去引呢?我们这些都是庄稼汉,哪敢跟那些鬼鬼怪怪的东西纠缠,只怕是误了您的事啊。” 村人顿时一片响应:“是啊。”“村长说的对。”“我们哪有仙家的本事啊。” 于观真有意无意地按着小黑豆的肩膀,将这个孩子暴露在众人面前,如他所料,对方并没有说破:“我们四人倒是有心,可惜修为太高,这鬼雾闻风就逃,怎么也抓不住,之前你们也见着了,他们爱吃人,因此才要个诱饵。别怪我无情,办法已经给了,你们要是实在不愿意,倒也无妨,过两天我们就要离开了,这两日定然保你们平安无事。” 众人立刻惊慌起来,方嫂尖叫道:“那就让小黑豆陪仙家们去吧,他手脚轻快,人也灵活,绝碍不了事的。” 狄桐脸上顿时露出怒色来,原无哀轻轻捏了下他的手心,谁也没有说话。 村民都明白这事儿与送死并没什么差别,虽听着方嫂的话觉得不好,但也不敢贸然出头,生怕自己就被抓去当了这个诱饵。 这时人群里挤出一个小姑娘来,看着十分面善,于观真很快就想起来她就是那个被淋了一脑袋内脏的倒霉鬼阿杏,她爹冬叔拉不住人,一脸苦瓜相地跟在后头。 小姑娘年纪不大,气性不小,眉毛飞起,倒有几分煞气:“方婶!小孩子能对捉鬼有什么用,你这不是叫黑豆去送死吗?黑豆家里就他这么一条根了,你怎么说得出口!” 方嫂插着腰,不冷不热道:“有本事你替他去啊,小姑娘家家的,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谁家没个亲人,送他去死你乐意啊。别怪婶子说话难听,小黑豆家里已经没人记挂了,咱们村子这么多年也没短缺了他,是到报恩的时候了。” 阿杏气得双眼冒火,暴跳如雷道:“我替他去就我替他去!我比小黑豆多享八年的福,我这一走,他正好当我爹的儿子——唔唔!”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冬叔捂住了嘴,冬叔冷汗潺潺,干巴巴笑道:“我这女儿脑子不大好使,满嘴都是疯话,仙家可千万别见怪,我这就带她走。” 阿杏到底只是个小姑娘,怎么挣扎也脱不出她爹的手掌心,吱吱呜呜地喊了会儿,眼睛里倏然洒下泪来,小黑豆也望着她,却没说一句话。 狄桐快要把原无哀的手揪成云片面了。 这场闹剧最终还是以小黑豆为结尾,众人各自散去,李大嫂埋在她丈夫身上伤心了会儿,却也不敢说话,只是走前忍不住看了看那孩子,捂着嘴再不敢回头了。 小黑豆倒仍是那样,反倒是老村长走上前来,有些颤巍巍地说道:“仙家啊,小老二斗胆问一问,这鬼雾到底是什么来头?” 于观真似笑非笑道:“老村长应当比我更清楚才是。” 老村长吃了一惊,他看看小黑豆,又看看于观真,失声道:“血食……是血食,那怪物又回来了!” 紧接着他很快又道:“那仙家,山神大人呢?” “你说呢?”于观真反问道。 老村长悲痛欲绝,捶胸顿足起来:“天啊!老天爷真是瞎了眼!瞎了眼啊!怕只怕那怪物强大,伤了仙家们啊。” “不妨事。”于观真微微一笑,“它如今虚弱,我们正好铲除,还请放心,我们会照顾好小黑豆的。” 老村长目光闪烁,十分激动:“那就好,那就好!仙家,能否让我与小黑豆说几句话?” “自无不可。” 于观真目送老村长离去,这时原无哀也再按不住狄桐了,年轻人从椅子上跳起来,猴精似的抓耳挠腮,忍不住疑问:“哎呀!前辈,你到底是在打什么哑谜?叫人听得一点都不明白,干嘛非要摆出这样的架势,真让人纳闷,能不能与我说个清楚啊。” “这嘛。”于观真笑道,“不能。对了,你们俩附耳过来,我叮嘱你们一些事。” …… 风未住,人已远行。 于观真穿行在山地之间,而小黑豆被崔嵬提在怀里,不哭不闹,连点声响都没发出。 自从伤势好转后,于观真就意识到自己的身体轻得不可思议,走起路来犹如开车挂挡,想挂几档就走几档,简直心随意动。他这次敢与崔嵬一道外出洗石山,一来是有了逃跑的本钱,二来是崔嵬好歹是为他疗伤导致差了点战斗力,总不好当个没心没肺的人。 白日的洗石山并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只是行到山腰处,便见一片灰茫茫,与高山上萦绕的云海雾凇不同,这片灰色的雾气惨淡浓郁,隐约间透出种腐烂的恶臭来。 崔嵬在山腰时忍不住问道:“你当真要带他一同上去?” “来都已经来了。”于观真眉头微微一舒,笑道,“要是不上去走走,恐怕要叫小娃娃失望。” 崔嵬讥讽道:“我想上面一定能让他满意。” “那还等什么?” 山路崎岖难行,雾气又大,两人越走越难,好在崔嵬能从中觅出条小径来,居然也没失了方向,气氛沉默片刻,又听他道:“你来之前到底说了什么?” 于观真知他是在问自己对狄桐与原无哀的叮嘱,故意装作不知:“什么?我说那么多话,你要问我哪句?” “我没听见的那句。” 于观真微微一笑:“我怎么知你哪句没有听见。” 崔嵬听出他分明有意调笑,便将眉尖一蹙,似乎在思虑什么,半晌后才板着脸道:“也罢,我料想你心中有分寸。” 这时于观真才知对方是担心自己又说出些什么惊世骇俗之语,只是给自己留足颜面,这才不便明目张胆询问,刚要开口解释,忽见崔嵬做出手势,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原来他们不知何时已来到一处断崖口,前方白雾之中忽然显出一个高大的身影,再走近几步,便看见这人的乱发于风中狂舞,衣衫也见褴褛,手中还握着一柄锈铁。 是谢长源。 谢长源正坐在断崖上,手牢牢地握着那柄锈铁,不对……那不是锈…… 于观真的脸色忽然一变,他下意识抓住崔嵬的手,那剑上并不是铁锈,而是血,是肉,是经年累月层层封上去的痂壳,如同鞘般将这把剑封了起来。显然崔嵬也一样发现了,他的脸色变得格外难看,却没有说什么。 此刻正到午时,鬼雾不散是怨气积浓,这谢长源居然就这么大大咧咧坐在这里晒太阳,可见修为高深。 于观真心中有点打鼓,小声道:“我原还道鬼都怕日光的。” “他不是鬼,正午日光最为毒辣,鬼雾借地气弥漫休养,也不见百鬼同出。”崔嵬忽然道,“我之前被鬼雾所惑,下意识便以为都是鬼魂作祟,见他不中招,以为已成了鬼将,其实不然。” 于观真奇道:“那是什么?” “他是尸。” 崔嵬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他已经将小黑豆放下来了,手指搭在这幼童肩头,现在简直要抠进肉里。小黑豆面露痛苦之色,伸出小手胡乱抓腾,很快就将崔嵬的手背抓出两道血痕。 痛苦未能惊动崔嵬,鲜血却刺激了谢长源。 惊变突起,谢长源的行动是与他高大身材不符的敏捷,锈铁在岩石里刮出刺耳的声响,他终于转过身来,在白雾之中与两人正面相逢。 即便是在青白的肌肤与皲裂的伤痕影响下,也不难看出谢长源生前十分英俊,他的轮廓刚硬而明显,眉下嵌着双失去光彩的眼,显得更为冰冷,手几乎跟锈铁黏在了一块儿,破碎的衣物上还有干涸的血迹。看上去不像是什么豪爽开朗的剑客,反倒更如一尊战无不胜的魔神般。 如果他活着的话—— 还不等于观真多想片刻,只听见风被斩断,那把锈铁已经迫在眉睫,冷汗密密麻麻地爬过他的额间。 电光火石之间,崔嵬已握住了那把剑,可剑气仍旧破出一寸,刺伤了于观真的眉心。 “走!” 于观真顾不得那点微弱痛楚,只见得崔嵬抛来一个什么东西,下意识伸手接住,人已往外退出十余米,惊魂未定地深呼吸起来。 此刻正当晌午,崔嵬身旁既没鬼雾干扰,又已看清情况,出手便自在许多,他手无寸铁,只得御气为剑,与谢长源在白雾之中打得难舍难分。其实师兄弟之中,谢长源的剑术冠绝时辈,当初入门三月后的大比,崔嵬与他对上不过百招就输个彻底,虽有年幼之嫌,但以他天资,竟难走百招,足见谢长源的实力。 然而毕竟过去二十三年了。 一人一尸缠斗百招,谢长源力大无穷,剑招威猛,崔嵬手无寸铁,好在心思沉稳,一时间竟是谁也奈何不了谁。死尸不同活人,不知疼痛,不知疲倦,又过百来招,崔嵬气力渐消,他凝望谢长源的面容,想起于观真那句话,忍不住出声道:“师兄,若你此刻还有半分清醒,就住手。” 谢长源自然不会听从。 高手过招,岂容片刻迟疑,崔嵬稍一分神,对方剑招直取心脏,他来不及退,硬生生提气避开要害,那柄锈铁直直贯入他腹部,只听“嗤”地一声响动,皮肉纳过铁器,登时血花四溅。 他目光渐冷,暗笑自己居然听信于观真的话,那人说话半真半假,谁知是不是随口撒谎宽慰几个小辈而已。 更何况尸本就没有任何意识了。 “也罢。” 崔嵬坚定原本的决心,不退反进,以指为剑,直击谢长源眉心,哪知雾气当中忽然传来稚嫩童声:“尸体哥哥!你在哪儿!” 他们俩打斗了许久,早已不在断崖口处,白雾此刻更浓,那童声在一片雾中找寻,忽远忽近,不片刻又听见一声惨叫:“尸体哥哥!” 那声音渐小似无,又有传音。 崔嵬心中一紧,料想山势陡峭,这童儿恐怕是失足坠崖。 不管如何,总要救人,崔嵬敛气收指,未料谢长源竟比他更快一步,锈铁撕开伤口,鲜血顿时涌出,泼了谢长源一脸,尸却未被这热腾腾的鲜血吓到,眨眼间消失在茫茫白雾之中,只剩下沉重的脚步声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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