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莫子书走后,姜翎在窗边站了会,用传讯符叫来了肖屿。 肖屿来得极快,一见到她就立刻单膝下跪,恭敬道:“属下肖屿,拜见教主,教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一套也不知跟谁学的,用了这么多年,姜翎已经习惯,便道:“平身。” “谢教主。” 肖屿起身站在一旁,头微垂,听到姜翎问:“他的打算,你是知道的,是吧?” 他不能隐瞒,说出实情:“是,主人说,属下是唯一知道此事之人。” “……” 姜翎忽然感到一股莫名的委屈,这委屈快要把她湮灭,她攥紧颤抖的手,竭力隐忍着问:“他没说,我该怎么办吗?” 肖屿顿了下,把姿态放得更低:“主人说,就算他不在,您也能过得很好。” 姜翎的脸色在一瞬惨白。 肖屿继续说:“主人还说,只要您想,随时可以禅位,下一任教主由您来定。您可以云游四海,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教内各项事宜,主人都已经吩咐属下安置好,有他亲自过目,您无需担心。” 良久,姜翎慢慢地说:“你希望我退位吗?” 肖屿稍怔,很快地答:“属下唯愿教主千秋万载。” 姜翎扯开唇角,露出一抹涩然的笑。 她无力地挥了挥手:“退下吧。” “是。” 肖屿走后,房间重归寂静。姜翎跌坐榻上,蜷缩着身子,就这样睁着眼睛熬过夜晚。 后来,有更多的人来看她,太初剑宗的长老和同门,师寻绿、殷三两、祝欢颜,云浅、宁昊炎,甚至还有苍曼寒和游影等人。 他们来的时间都很短暂,像是怕打扰到她,又像怕刺痛她,什么都不敢多说。 但姜翎一直觉得自己很平静,所以她并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要一遍遍劝她照顾好自己。 那段时间的记忆,没多久就变得非常模糊,她浑浑噩噩,对许多事都没有印象。 她只记得自己再没有掉过眼泪,也不曾梦见过他。 唯有一天晚上,她毫无缘由地在夜半惊醒,盯着头顶的帷幔发了一晚的呆。 那一夜,她觉得好冷。 ** 一个月后,姜翎搬进了轩翎宫。 这座宫殿建在雪山上,是当初莫齐轩亲自设计,为她建造的教主行宫。后来战火四起,宫殿虽建成,她却尚未来得及搬进去。 轩翎宫的景色很好,外面是连绵的雪山和弥漫的雾气,抬头便可触碰日月星辰。 牌匾是莫齐轩亲手题的,字迹苍劲潇洒,笔锋凌厉豪放,自成一段风骨。 宫里分成很多部分,有寒冰建成的宫殿,还有四季温暖如春的阁楼,藏经阁、兵器库、珍宝斋等一应俱全。 为她建造的主殿更是华美至极,白玉铺地,琉璃为灯,玛瑙点缀梳妆台,珊瑚藏于珠帘之后。 像天上宫阙,又像海底宫殿。 姜翎走到案几前,俯身拨了拨琴弦。刺耳的调子才起了两声,身后就传来一丝动静。 她猛然转身,眼里惊喜未褪,便见到凭空出现无羁道人。 “……先生。”她愣愣地说。 无羁不知如何面对她,好半晌才开口:“对不起,彦竹,我不该瞒着你。但我答应过你母亲,要好好照顾你。” 姜翎的心落回原位,她摇了摇头,低声说:“我明白的,先生。” 无羁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无声叹息。 姜翎却淡淡地笑了,手指着眼前华丽的宫殿,说:“先生,您看,原来我才是那个令人讨厌的龙傲天。” 这里的所有人都改变了命运,得偿所愿。只有一个人,献上所有,给了她自由和新生。 …… 无羁并没有停留很长时间。 在他走后,姜翎站在殿里发了会呆,突发奇想一个人跑了出去。 她走出轩翎宫,沿着不成形的路开始往下走。 这山很高,路也很长,夜色昏昏沉沉,她本该御剑,但她不知为何感到厌倦。 于是这一次,她便孤身走在白雪皑皑的山路上。月光自苍穹洒落,触目惨白,没有一丝温度。 脚下的路不知何时才能走到头,可姜翎浑不在乎,埋着头前行,碧绿的眸子像黯淡的湖水,夹杂着疲惫和漠然。 天愈发地冷,寒风卷过,阴云汇聚,漫山遍野,就这样下起纷纷扬扬的大雪。 地上的脚步渐渐被覆盖,风雪之中,姜翎白色的身影,仿佛游荡的幽灵。 四周静悄悄的。 忽然,远方依稀有灯光亮起,起初是萤火虫一般的微光,很快就连成一片,如同火把点燃暗夜。 姜翎停下脚步,在大雪中茫然回首。 只见四面八方涌现出密密麻麻的光彩,无数明灯渐次亮起,围着山路绕了一圈又一圈,将这夜幕映成了绚烂白日。 九千九百九十九盏明灯,照亮她回家的路。 这是他在世间,留给她的最后一样礼物。
第123章 莫如春归 ◎【正文完】赶在春天来见你。◎ 当日洛灵和牧川战败后, 夏承清便被救了出来。但他实在伤得太重,紫霜阁加天圣教全力医治,也只勉强保住他的性命。 姜翎把夏且歌的骨灰还给他, 看到这位一夜白头的父亲泪流满面,哽咽失声。所有的安慰都如此无力, 她给的金银灵石他不要, 送的古籍丹药他也不收。 后来, 他就带上夏且歌生前行医用的东西, 一瘸一拐地走了。 他说要云游天下,救济众生,完成夏且歌未了的夙愿。 紫霜阁的人试图劝阻他, 都没有成功,连幕橙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远, 深深叹息。 …… 轩翎宫的客人并不多。 这地方与世隔绝, 清净无声,可以什么也不用想, 什么也不用干,姜翎很喜欢。 有一次谢温韦来的时候,问她:“你想好了,真的不打算让出教主的位置?” 姜翎好笑地说:“怎么, 你这么急着要去当这个教主?” 谢温韦笑道:“那倒不是。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选。” 姜翎说:“你一个首席弟子加副教主, 这两个职位还不够忙吗?我看师父倒有让出掌门之位的念头,你要是跟他谈谈,他肯定愿意。” 谢温韦却说:“我已经辞去了首席弟子的职位。如果不出意外, 下任掌门就是乐师姐了吧。” 姜翎一愣:“为什么?” 谢温韦说:“我打算留在天圣教, 专心辅佐你。” 怕姜翎多想, 他紧接着补充:“主要是天圣教的事实在太多,我看乐师姐现在蛮活跃,不如她当首席,我安心当副教主,两全其美!” 姜翎默了片刻,说:“谢谢你,遥舟。” 谢温韦笑着说:“别担心,他肯定会回来的,你要对他有信心。” 这么多天,很少有人敢在姜翎面前提起莫齐轩,但谢温韦说得如此自然,语气也十分轻松,好像只是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姜翎忍不住微微一笑,说:“我相信他。” 于是这天过后,她便去找了高澹,询问他东海秘境的所在。 三天后,她孤身闯进东海,强行开启沉寂已久的秘境,掠夺了最后一枚东海灵珠。 出来的时候,海浪滔天,她触怒天道,挨了八十一道雷劫。 她伤得很重,但谢温韦接到她的时候,却见到她眼睛重新焕发出光芒,脸上也露出由衷的笑。 因此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带她回去养伤。 在养伤期间,姜翎从房间的抽屉里翻出了一个芥子袋。 芥子袋里装满了糖,各种款式和口味都有,是莫齐轩从九州各地专门替她搜集来的。 于是她开始疯狂地吃糖。 吃到一百颗的时候,她想,也许吃完了他就回来了呢。 吃了一个月之后,她发现泰阿剑毫无动静,而糖肉眼可见地少了许多。 她默默把手里的糖又放了回去,锁上芥子袋,减少吃糖的次数。 后来,她又从珊瑚花盆里翻出水晶手链,从木簪里发现一张纸条。 池塘的乌龟壳子上有她的名字,是用不会褪色的颜料写上去的。 大殿的宝座后放了本琴谱,她弹起来很好听。 树上的鸟有火红的羽毛,鸟巢里藏了枚漂亮的红宝石。 书架第三层的某本书里有关于少晟兽的故事,封面被莫齐轩亲手画了株竹子。 一桩桩,一件件,全都和她有关。 姜翎乐此不疲地玩着这个游戏,找到了新的乐趣。 可惜过去的时光太匆匆,未来的岁月太煎熬。 她很快又恢复疲倦的状态,每天无休止地睡眠,经常一个人发呆。 她变得喜怒无常,昨天夸赞的东西,第二天就不愿见到。 她偶尔会把泰阿剑带在身边,但大部分时间都不是,甚至一见到这把剑就感到浑身都疼了起来。 …… 有时,死亡不过是一瞬间,等待却漫长到足以令人发疯。 但有时她又会想,等待总是有回报。 一百年前,她等到了莫齐轩,现在当然也等得到。 他一定会回来的。 为了她,莫齐轩无所不能。 姜翎望着桌上的剑匣,如是想道。 * 一年过去,她学会了梳出完美的发髻。看着镜子里的如瀑青丝,她忍不住回想莫齐轩摩挲她头发的感觉,他要练习多少遍,才能每次都换着花样为她绾发? 两年过去,她学会了做出可口的饭菜,味道和莫齐轩所做极为相近。只是她不再那么挑剔,当然,吃饭的次数也大大减少。 三年过去,她能做到饮最烈的酒而不醉,开始学着他窗边独酌。酒的味道她仍然不喜欢,她只是怀念他微醺后的吻和拥抱。 但渐渐地,她就不再挽髻,只以绸缎束发;她也不再做饭,修仙之人本就不用进食;酒也被她送给穆篱和孟蕉,她又恢复喝茶的日子。 她不想再变了,她希望等他回来的时候,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 第四年的时候,她回到滦山镇,祭拜李新柔。 尽管她们未曾谋面,但她感激她赐予了莫齐轩生命。 莫府在战乱中被毁了一半,如今已完成重建,听风馆幸免于难,只稍加修缮,便恢复得从前一般无二。 池塘依旧碧绿,秋千随风微晃,院里的桂花树长得很高,海棠花热烈锦簇,开满庭院。 在其中一个角落,竖了座小小的墓碑,那是莫子书遵从她的要求,为大老虎建的葬身之所。 她没能见到大老虎最后一面。 她答应会照顾好它,却仓促地离它而去。 这人间世事无常,又有谁能料到。 那一天,姜翎坐在秋千上,看着庭前花飞花落,就这样待了许久。 她从黎明坐到日暮,终于在月出时分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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