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折锋只是笑,望着清净小院里的陈设,叹气道:“小师兄是念旧之人。就算是这里也一如从前,甚至不知道多添件家具。” 他说着,自在地找到树下的桌椅,挥袖一拂,就坐在了那棋盘前。手指抚触到粗糙的黑白棋子,果然也仍是少年时一起制作的粗劣。 回过头再看角落中的药架,其上铺的整整齐齐的香料与红纸,也还是那时一起卷香用的模样。 甚至一探手,还能找回数十年前的回忆,替小师兄卷起了熟悉的灵虚香。 江辞月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场景,他几乎要以为这仍是在梦里。 他于是站定了,没有再去段折锋的近前,只是低声地问他的背影:“你来我这里,只为了叙旧吗?” “是啊。”段折锋头也不抬地回,“我知道我说服不了你,你也知道你说服不了我。你我本是一样的固执,又何必费那个功夫。你若有什么别的问题,倒是可以问我——我知无不言。” 江辞月冷冷道:“确实知无不言,但有没有说真话就不知道了。” “咳,”段折锋于是补充道,“从小时候起,我几乎……一般……通常来说,不会骗你。最多有那么一二……五六……不超过十次,迫不得已说了些假话。” 江辞月:“包括这一句?” 段折锋:“……好吧,这一次保证不骗你。” 江辞月:“那就以我的性命起誓。” 段折锋断然决然地:“不行。” 江辞月:“………………” 片刻后,江辞月走上前来。 段折锋以为他要拔剑砍上来了,没想到江辞月走到旁边,撩起袖子地研磨起了香料,同时嫌弃地说道:“你的手艺还是如此粗疏,制出来的灵虚香只能算作三等。” 段折锋道:“毕竟你师弟已经做成了魔尊,平素别说制香、敬神,都是等着别人来上供的。” 江辞月:“听闻你在幽州大行掠夺,搜刮金银财宝、童男童女无数——” “可不敢。”段折锋挑眉,“金银财宝就罢了,怎么还传的出童男童女来?” 江辞月瞥了他一眼,就像小时候审视那逃了课的小师弟:“你连天柱都已经毁了六个,还有有什么好怕的?” 段折锋想了想:“惧内。” “你。”江辞月无语片刻,收了他卷好的三炷香,就敬在一座空白灵位前。 灵位是空白的。 不敬天地,因为天地不仁,更危在旦夕,反而还等着一众凡人去解救。 不敬鬼神,因为轮回已殁,万千魂灵无所去处,倒不如魂归故乡,魂飞魄散落个清净。 不敬苍生,因为苍生蒙昧,受困于囹圄天地间不得解脱,乃至于视施救者为仇雠。 ……这些事,江辞月都不曾对外人提醒过。 可段折锋知道他的意思,哪怕他们从未聊过这个话题。 于是魔尊也拈了一炷香,随手插进了香炉,道:“不妨敬奉我们自己。” “‘我们’……是指修道者,还是妖魔?”江辞月问。 段折锋摇摇头:“是‘我们’这些蒙昧无知、苦苦挣扎求存的凡人们。” 江辞月想了想,点了头,便双指并拢成剑指,在这灵位上遥遥刻下了“人”这个字。 于是正魔两位魁首,便在这生死存亡之际,在这清净小院之中,谈笑间卷完了灵虚香。 江辞月这才问:“如今只余建木天柱,就在我这洞天正中。你准备何时动手?” 段折锋说:“你若同意,今晚动手。” “我不同意呢?” “也是今晚。” 江辞月的手指不觉间微微一颤,他放下了手中的东西,站起身看着段折锋,许久后涩然道:“建木天柱……也消失之后,会怎样?” 段折锋想了想道:“起先不会怎样,山海绘卷毕竟在你庇护之下。待我成事之后,就会带杀剑去往东海归墟,覆灭归墟之后,八大天柱全数崩毁,此世就将不存,只余一片鸿蒙。届时你以生剑劈开这鸿蒙,想必便是新的天道之始。” 说到此处他停了一下,笑道:“当年在阴阳倒错幻境中,师兄也是如此作为,想来应该并不陌生。” 江辞月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过了很久,才说:“你容我再想想。” “小师兄,”段折锋道,“我知道你并不需要多想,等到那时,自然便会做出抉择。你一直都是我认识的那个江辞月。” 不论发生什么,江辞月始终是那个坚实可靠的求道者。 相信他不会做出错误的选择。 江辞月也知道,他不该,也不能阻止段折锋。 可他如何舍得? 怔忡中,只见段折锋却取出一壶清酒,摆在桌案上,又笑道:“这回不用逃课,也不用破戒,来喝酒便是。” 江辞月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说:“好。”他一看就是不常喝酒,玉色的面颊染了星尘般的柔红。 过了一阵,江辞月说:“倘若没有生、杀二剑,没有灵犀门,没有师尊。你我师兄弟就做两个寻常的求道者,晨钟暮鼓,朝生暮死,也没什么不好。” 段折锋心想“这怕是不能”,世间非命之人本就罕见,何况是江辞月这般的道心呢?想来不论如何都是逃不掉这一劫。 但他没有说出口,只是忽然有兴致说道:“小师兄,你可知道,当年若是没有在井中相遇,你就得来段府拜会,带上你的灵犀石,来找有缘之人……” 他说着,喝了一口酒,笑道:“后来,满池顽石都开了花,你说我有仙缘,让我跟你走。我不在意仙缘,却愿意相信你,于是什么也没拿,就跟着你一去经年,再没有回到人间。” 江辞月听他说的若有介事,不由侧目看去。只见到许久未见的小师弟一袭黑衣,如披华光,正垂目看着盏中皎皎月轮,这一幕何逊于满池灵犀花开?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些年来,即便是最深沉最旖旎的梦里,江辞月也再未见过这样温馨的场景。 突然间,江辞月心中就有了决意:“罢了,你要做的事,我自知无法阻拦。但我有一个条件。” 段折锋挑眉:“哦?” 江辞月说:“再给我三天时间,就当是……就当是重温旧梦,你再做我三天师弟。三天之后,随你怎样。” 段折锋手持酒盏,眸光深深望进江辞月的眼眸深处,像是发现了什么,又像是单纯的宠溺,只低低笑道:“小师兄这般求恳,莫说是师弟,就算是夫君也当得。” “不准口出胡言。”江辞月站起身,肃容看着他道,“既然是我门中师弟,就乖乖听话。” “好。”段折锋于是正襟危坐,“师兄要做什么?” 江辞月沉思片刻:“……功课。” “……啊?” “做功课去。”江辞月无情道,“今日读《太上洞玄真经》一篇,《渡厄经》一篇,注释千字予我。” “……” 段折锋看着江辞月。 江辞月看着段折锋。 片刻后,段折锋忽而展颜笑道:“今日我忘了做功课,小师兄,你的借我一用。” 说罢,他不由分说,拽着江辞月就向房内走去。 江辞月的声音很快又急促起来:“你……你功课归功课,不准碰我腰带!” “好的,师兄。” “那你这是在作甚?!” “刚才骗你的,师兄。”
第86章 断离恨(5) 只有三天时间而已。 他们盟誓为证,就像当年在鬼门关前那般,立下了“三日之内决不出手”的誓言。 江辞月仿佛松了一口气,次日清晨在房外,弹奏他的七弦琴。 段折锋听了一阵,听出是《凤求凰》,当年在不周山下,烛龙逝世之时,他将琴谱给了江辞月。 想到此处,段折锋饶有兴致,绕出房门去看。 小师兄到底还是脸薄,听到段折锋出了门,立刻收了琴,假装什么事也不知道似的,抬头看看杏花。 段折锋笑笑,陪他在杏花簇拥下坐了片刻,突发奇想道:“若我还是当年那个目盲少年,小师兄大约就不会如此害羞了吧。” 他的小师兄叹了口气,说:“如今想来,你肯定是利用我的怜悯之心,瞒了我不少事情吧。” “目盲是假,怜悯是真,那又有什么不好的?”段折锋笑道,“就当个浪迹江湖的游侠儿,朝生暮死,快意恩仇。到了快死的时候,便往小师兄怀里一躺,赚得几滴眼泪,心满意足。” “现实是假的,感情是真的……”江辞月只摇摇头,出神地看向了天空中悬挂着的熠熠日月。 正午时,江辞月整理仪容,前往一座山峰上开坛讲道。 这是有山海绘卷之后,他每日都会做的事情——为的是教化绘卷之中的凡人、精怪,乃至于妖魔。 道坛相当简单,不过是一块天光下的巨石,江辞月盘坐其上,看着眼前沐浴着天光的芸芸众生。 他不讲复杂的道术,也不讲冗杂的功课,只是缓缓地告诉他们为人、为善的道理。 匍匐的众人之中,既有普通凡人——终其一生都不可能有炼气筑基的可能性,也有野生的精怪,也有穿越者,还有几个来自桃源乡的纸片人——他们来自绘卷,也归于绘卷,本以为逃离了樊笼,却没想还是要奔逃至此。 大抵对于生灵来说,世间本没有所谓自由,一切的自由都是短暂而昂贵的。 段折锋并没有参与其中。 只是看见只六尾狐狸容雩,带着身后几个小梦貘,一本正经地也拜在江辞月面前,听取他讲道。 精怪倒了罢了,怎么这几个妖类也在听? 段折锋手指一勾,将那狐狸的灵识召唤来身前问话:“你听懂了什么?” 容雩的灵识神色懵懂,直到听见魔尊问话,这才惊醒般一个激灵,连忙拜倒在地,恭敬地答道:“我们不能全部听懂,一开始是想监视剑宗,后来……就是听着觉得心中宁静,反正没什么事做,也就听了。尊上饶命!属下们忠心耿耿,绝没有悖离魔界之心啊!!” 段折锋看了一眼,这狐狸通体笼罩淡淡的灵光,不像是正经入道,倒像是受到了道法庇护的凡人灵体。 “听便听了,本座不也是听他讲课。”段折锋笑笑,也没有怪罪容雩的意思,随手一挥,便让狐狸的灵体回到躯壳之中。 一刻钟后,江辞月讲道完毕,便隐去身形,化为一个普通人的样貌。 他沿路下山,在山脚下的一处药园里,侍弄其中药草花木。 段折锋跟着浇水,饶有兴致地按照多年前学习的功课,分辨出其中几样药草:“九重妖莳花、天健草……这都是修真者所用灵气之材,你就用来做凡人丹药?” “绘卷之中,不分仙、凡。”江辞月扎着袖口,说着便又看了段折锋一眼,“也不分妖、人。有人病了就治病,没那么多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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