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墟上空,一个半透明的白影逐渐浮起,极高极大,像一尊手可摘星的神像,缓缓现于天日。 那白影面带微笑,眉目慈悲,俯下身,目光扫过沧海波涛中的每一位信徒,然后,发出一声惋惜而怜悯的轻叹。 下一刻,白影散开,化为漫天星辰,落雨一般,纷纷坠于深渊。 “没事,有我在,你一定不会掉下去,就算真的掉下去了,我也会把你救上来。” “不害怕。” “我生来就是水,水的宿命,终将归于沧海,归墟于我而言,是新生,而不是毁灭。” 那一天,散落在人间各个角落的鲛人,无一例外,全都听到了这样的几句话,不是从外界的哪里,而就是,从他们每一个人的内心传来。 万般苦难归结,是时候,可以回家了。 …… 三年后,苍穹派后山的冰洞中,沉睡了许久的人,终于睁开了眼。 “唔……”江岁寒揉了揉发痛的额角,睡眼迷离,他觉得身上软得厉害,像羽毛一样,轻飘飘的没有重量。 “师尊,你回来了。”身旁有人哑声说。 江岁寒猝然回头,果不其然,入目的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萧洛是瘦了一些,但还好,并没有太多,不像过去他很多次离开,憔悴得不成样子。 “师尊,三年前,你献祭归墟之水,耗尽了所有力量,人间的鲛人得以回家,南海上结起屏障,没有水神的许可,任何人不得轻易僭越。” “祭典之后,你就以天地之水的形态,陷入沉睡,我与你有道侣之约,陪着你,能够加快你重新修炼成人的速度。” 不必他开口,萧洛就几句话解决了所有的疑问,然后深吸口气,把脸埋入他胸口,像是长吁短叹,又像是劫后逢生。 “还好,还好,这一次,不过只有三年。” …… 虽然只有三年,但人世的变化,却是翻天覆地。 历经鲛人之乱,攻玉心经被焚毁,再没有半点痕迹留在世上,一个月后,薛朔等十几位长老的尸体在三清山禁地中被发现,像被什么鬼物噬咬过,尸骨凌乱,惨不忍睹。 无涯宗一夜之间就荒凉了,很多弟子偷偷下山,拜入了别的门派,可怜一代宗师之门,就此没落无闻。 至于同样遭受大难的苍穹派,前掌门沈在清因看管凌波珠有失,自愿从师门名册除去,在某一天夜里,携着女儿沈凌波离开,销声匿迹,不知去了何处。 而掀起这场狂风巨浪的人,此时此刻,则被关在苍穹山镇魔塔下,苟延残喘。 “我这一世的师尊,凌霄真人,因误杀北冥君,在三生劫下受天道诘问,虽大难不死,却走火入魔,只得被锁在镇魔塔里,在忏悔中凄凉度过余生。” “他活着,只为了等一个真相,既然真相明了,自然也就放下了。” “阿九,没想到,师尊他走后,你又来到这里,倒也算是……因果相应。” 江岁寒站在牢门之外,看着里头那个半身白骨,人不人鬼不鬼,只能坐着无法起身的身影,纠结半晌,还是心疼地问了一句:“这些年,身上的诅咒还疼吗?” 温不昧摇摇头,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那样子,完全就是看一眼少一眼的贪婪。 昔日惊艳于世的温宗主,如今落到了这个地步,虽说是自找,但依旧令人唏嘘。 知道他说不了话,江岁寒也没有追问,沉默一阵,轻声道:“阿九,我今天来,除了想看看你,其实还有一件事,一直不明白。” 他顿了一下,确定对方没有抵触情绪,才道:“当年你与曲姑娘大婚时,她得知真相伤心欲绝,撕碎了吉服,我好像看见了……她手臂上的守宫砂。” “你们其实不是真的夫妻,对吗?” 温不昧闻言,眼珠动了动,低下头,少有地流露出点怯懦之意。 江岁寒单膝跪地,与他平视,然后,微微一笑:“你把她当妹妹的,是吗?” 牢门对面,温不昧倏地抬起头,目光不可置信。 “你与她的事,我能看看吗?”江岁寒低声问。 他所说的看,就是洞悉心声,不需要对方开口,只要征得同意,一切过往都会水落石出。 一盏茶后,他惊讶地发现,原来,阿九与无涯宗大小姐的相识,竟然比与他的还要早。 那时,黑水村还在,曲若烟没疯,阿九也只是个毁了容的小鲛人,他为了给妹妹偷治风寒的药,被丹房修士打了一顿,正躲在肮脏的后厨里,又饿又疼,昏昏欲睡。 “你是谁,大半夜怎么睡在这里?” 眼前清秀白皙的姑娘,与他好像是两个世界的人,阿九看了她一眼,全当什么都没听见。 “你肚子都叫了,是不是很饿?我这里有没喝完的茶菇鸡汤,快搭点白饭填填肚子吧……” “什么,你不敢吃?哎呀没事了,我给你的,厨娘绝对不敢说半个不字,她要是打你,你就来找我,我教训她!” “哈哈,你是第一个说我做菜好吃的人,谢谢你!我真的很开心。” “唔,你问我这样的身份,为什么会来鲛人奴的后厨?其实吧,说来挺不好意思,我这个人,天生没什么大志向,就喜欢做做菜,做点小手工小玩意,就想像山下信州城里卖五彩绳的丫头一样,开间自己的小店,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但我爹爹不同意,他是……山上长老,让我必须好好修炼,不许做这些没用的东西,没办法,我只好跑到他管不着的地方来尝试咯。” “阿九,你别跟那些人硬刚,伤成这样……有什么事找我就好,下次再来,我送你一个我自己缝的平安符,许愿你平平安安,今后再无灾厄。” 当时的阿九,万万想不到,这个在他饥寒交迫时递给他一碗热汤,脑袋里只想着做菜做女红的毛丫头,居然就是无涯宗的大小姐曲若烟,他更想不到,曲若烟竟是最纯净的天阴体,一点受不得邪祟侵蚀。 换句话说,她太干净了,拿来做双修的炉鼎,再好不过。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不要碰我,陈叔叔,你为什么要脱我的衣服,爹爹说这样不对,你是我的叔叔,我们不可以——” “呜呜呜呜呜,爹,娘,大哥,你们在哪,你们回来好不好,我真的害怕,真的好害怕——啊!”她一声尖叫,紧接着,鲜血四溅。 上一刻还压着她欲逞兽行的中年人,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曲若烟地看着这血红色,傻了一样,她转头看向床边提剑的人,呆滞道:“阿昧,你,你杀人了,你杀人了,陈叔叔他,他是我爹以前最好的兄弟,你这样……” “没关系。”温不昧脸色发白,他扔了剑,将她揽进怀里,低声道,“师姐,你听着,师尊和大师兄都不在了,以后这山上,只有你我两个人。” “做我道侣吧,我们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以后管他什么陈叔叔李叔叔薛叔叔,只要敢动你一根寒毛,我就像今天这样宰了他们——” “一个,也不会放过。” …… 那年在三清山,江岁寒不能理解温不昧在婚宴上的所作所为,他觉得,就是养只猫儿狗儿,一百年陪伴也是有感情的,不该做得那么决绝。 直到他在回忆里的某一天,听到曲若烟对着自己的杀父杀兄仇人,说出:“阿昧,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如果有下辈子,我也会一直等着你,所以你要记得来找我呀,嘻嘻,因为除了你,我谁都不会理的。” 江岁寒豁然开朗。 北境的衔烛之龙曾说过,鲛人与人不同,是最懂得感恩的,对从前给予过他们善意的人,哪怕只有一点点,也会用自己的一生去报偿。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地牢中很安静,除了江岁寒自己的呼吸声,再没有别的响动。 牢门那边,空荡荡的,只有一捧衣物委顿在地。 他想起今日来之前,裴松雪对他说过的话—— “温不昧此人,虽有苦衷,但杀人如麻,罪孽深重,三年前从南海回来,就受了挫骨扬灰的极刑,但不知为什么,他肉/体虽没了,魂魄却迟迟不肯散去,似乎是硬撑着一丝执念,在等着什么人。” “萧洛说,他是在等你,等你有一天从沉睡中醒来,再去牢里看他一眼。” “小五,这些年,你们都受苦了,从今天起,人间四海,不论去哪,好好活着吧。” 江岁寒一个人,走在镇魔塔一眼望不到头的台阶上,脚步很慢很慢,似乎有点不舍得结束。 他走了很久,才到达镇魔塔最底部的一层,底层的大门矗立在他面前,沉重肃穆,像一头野兽,下一秒就要将他吞入腹中。 江岁寒看了一阵,忽然伸出手,哗地一下推开门,外面温暖的阳光瞬时就涌了进来,像水波一样,驱散身后永恒不灭的阴霾。 萧洛就站在对面的山坡上,见他出来,笑着挥了挥手—— “走吧,我们回临安去。” 作者有话说: 完结!!!啊啊啊啊啊我好激动啊!这个文拖了一年终于完结了,捂脸,本来有好多完结感言想说,但写最后一章情绪耗尽了,又懒得说了,哈哈哈哈,等哪天有了心情再来补吧~啦啦啦,我终于又完结一本了,开心,嗨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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