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没关系,每个人都会有变成风的那天。 变成风就能去找爸爸妈妈了,找到爸爸妈妈就大声告状,把所有受的委屈都说出来。 时润声这样哄着自己长大,终于见到了爸爸妈妈,却只想让他们知道,自己过得很好,没受什么苦,一切都还不错。 ——尤其是他加入了反派大狼狗小队以后。 他们的小队的名字越来越长,现在好像叫“反派血红大狼狗都碎过不服就揍机械树好看小队”了。 只是用几句话,时润声就草草概括了那段让他难过到几乎要碎掉、差一点就变成一个小稻草人的经历。 …… 紧接着,时润声的眼睛就亮起来,亮得像是能从里面淌出槐花酿和星星。 他迫不及待地给爸爸妈妈讲自己的小队。 小花猫窝在妈妈怀里,举起手努力地比划,用从小槐树哥哥那学的方法,绘声绘色地讲自己加入的小队、自己遇到的朋友、自己和他们一起做的事、一起闯的祸。 按照时润声过去受到的教育,他应该是闯了不少祸——可小缄默者学新道理非常快,从不固执地抱残守缺,认为正确的事就会牢牢记住。 所以小缄默者甚至坚定地、自豪地、耳朵红红地挺起胸膛,小声告诉爸爸妈妈,自己现在是反派小BOSS,给白塔炸了七十二个小猫头。 两位完全惊呆了的A级向导和哨兵:“……” 悄悄凑过来偷听,完全惊呆了的几个队员:“…………” “我们,我们是在做对的事。”小缄默者鼓起勇气补充,从怀里拿出一个银色的小麻袋,“我是这样认为的。” 时润声从麻袋里掏出一把金色的落叶,给爸爸和妈妈看。 “对,是对的事。”叶晴柔毫不犹豫,先坚定支持了小花猫的立场,才捡起一片金色的叶子仔细端详,“这是什么?是染过色的树叶吗?” 小花猫抿了下嘴角,第一次透出点孩子气的自豪,小脸红红地仰起头:“是秋天。” ——他们让这个世界重新拥有了秋天。 能晒到太阳,能惬意地吹着风午睡,能安心养伤和割麦子的秋天。 两位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A级向导和哨兵惊讶到不行:“不会让伤势加重,不会让人寒冷和虚弱,不需要躲在家里的秋天吗?” 反派小BOSS用力点头,把小麻袋倒过来,里面飞出远超容量的一大片金色的落叶,还有在反派大BOSS的帮忙下,装进麻袋里的秋日暖阳、习习凉风。 爸爸和妈妈一起为小花猫热烈鼓掌。 小花猫完全不好意思抬头,抱着银色小麻袋,抿着嘴角热乎乎红通通。 “我们的孩子不是反派。”叶晴柔笃定地告诉小花猫,“是小英雄,是在拯救世界的小英雄。” “在这个世界里,没人能做到这种事,没人能这么厉害,这么长大。” 叶晴柔说:“只有小英雄才能交到这么多好朋友,和大家一起,让这个世界重新拥有秋天。” 小缄默者的领域里已经又开始冒泡泡了。 滚烫滚烫、又高兴又难过、自己把眼泪全都擦干净的小英雄,还是很坚持地小声说:“也是反派小BOSS。” 时润声非常喜欢这个名字,有点害羞,他最近和哥哥们新学会了一门外语:“我有一个代号……叫Shiny-silver spring rain,Shiny-silver就是闪亮银,rain是雨,spring是春天。” 他的名字里没有雨也没有春天,可这三个字就是春雨,春雨知时节,润物细有声。 小缄默者也和哥哥说了是“细无声”,但又觉得哥哥说得更有道理。 春雨是有声音的,就像思念。 思念也是有声音的,时润声听见了,他听见过那种声音。 思念轰鸣时,响得就像春雷。 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A级向导和哨兵完全惊呆了。 自己很喜欢自己的新代号、觉得新代号很好听,但不知道爸爸妈妈是不是喜欢的小缄默者,相当紧张地屏着呼吸。 “……太厉害了!” 叶晴柔展开领域,把他们的小花猫抱起来,“我们的小花猫怎么长得这么厉害!” 这是妈妈和爸爸的领域,他们一家人在这里面说话,外面听着只是一场静悄悄的夜雨。 雨水被树荫拥抱着,温柔地送入泉眼,不会惊扰尚且留在此地的灵魂。 不远处,那几个哨兵和向导,也已经在同伴的安慰下振作精神,众人围着火堆拼起了猴儿酒,又把熏肉干放在火上烤得滚烫,火把明亮的油脂炙烤得吱吱作响。 这时候的肉干是最好吃的,切成片夹进烤得外壳酥脆的麦饼里,再往里加上一小把洗干净的蒲公英叶子,就是任务者最好的晚饭。 他们已鏖战太久,理当安安稳稳坐下来,痛痛快快地喝几口酒,吃一顿饱饭。 …… “怎么这么厉害?”叶晴柔举着她的孩子,“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做了,能交朋友,能拯救世界,能救爸爸妈妈和大家。” 叶晴柔轻声问:“是怎么长大的,才能这么厉害?” 小花猫攥着拳,手指有一点泛白,小声承认错误:“但是……” “没有但是,小声。”时泉荫接过话头,对儿子说,“爸爸妈妈正急着和你说这事。” “我们把这些话留在了留影木里,想转达给你……但看起来没能成功。” 时泉荫从怀里掏出那块留影木,他的动作顿了下,视线掠过那块木身上的暗色血迹。 ——时泉荫没有在这场战斗中受伤,他最引以为傲的儿子、他们的小花猫赶过来救了他,也救了大家。 父子并肩作战时,时泉荫的胸口只有滚热的暖流,没有受伤。 可这块留影木已经被血浸透,上面爪痕累累,渗进木面的血早已风化成黑红色,像是洗不净的伤疤。 叶晴柔撕下一块衣摆,利落动手,把留影木包裹起来。 他们一家人都像是没看到留影木上的痕迹,就好像心照不宣地回避即将到来的分别。 至少暂时还没有分别——至少风还没有停。 风还没停,他们必须抓紧时间,把该说的话说完。 “爸爸妈妈错了,是爸爸妈妈教错了,不该这么教我们小花猫。” 时泉荫说:“这世上有不好的人,爸爸妈妈以前不知道。” “小花猫最该守护、最该照顾好的,是你自己。”时泉荫把那块留影木交到他们的孩子手里,“一定不要受委屈,一定不要受伤,不要难过,爸爸妈妈要你过得好……” “爸爸妈妈放心,我没有受伤。”小缄默者从没说过这么大的谎,鼓足了一千二百分的勇气,才小声说,“没有受委屈,没有难过。” “我是高高兴兴地长大的。” “可能有一点点孤单,但现在完全不孤单了,爸爸妈妈,这是银线。”小缄默者急着展示手腕上亮晶晶的银线,“是牵挂和羁绊,可以打跑所有孤单。” “我有了好多牵挂和羁绊……我还有一大片麦子,金黄金黄的麦子,等着收。” 时润声努力给爸爸妈妈描述:“我可以拿它们做麦饼,做麦芽糖,我会好好长大,我将来想去旅行,想去做最强的医疗专精缄默者,我会长得和爸爸妈妈一样高……” 小缄默者的声音被一个拥抱打断。 他的妈妈抱住他,摸着孩子单薄的脊背和瘦削的手腕,摸着被严严实实遮住的伤痕。 这是他们的小花猫,他们明明都做好了打算,再过几年就退役,带着这个孩子去做所有小时候没来得及做的事的。 “抱着妈妈,没关系,妈妈在。”叶晴柔把湿漉漉的脸庞贴上儿子的脸,“想哭就抱紧妈妈。” 小小的孩子在这句话里悸颤,不知过了多久,才像是溺水似的忽然喘了一大口气。 “我没有,没有想哭。”反派小花猫BOSS哭着说,“我踢到了一块小石头,踢疼了。” 时泉荫立刻帮儿子说话,点点头:“我也踢到过,踢石头特别疼。” 反派小花猫BOSS很不禁逗,抿嘴笑了下,手忙脚乱抹眼睛。 “爸爸会比妈妈能打一点,可以去帮我们小花猫出气。” 叶晴柔说:“咱们先玩一个捉迷藏。” 做爸爸妈妈的,本该保护自己的孩子,遮风挡雨,而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小杜仲树把自己削成一柄精精神神的红缨枪,救了被困在这里的爸爸妈妈,救了大家,然后告诉爸爸妈妈,自己很好。 他们是爸爸妈妈,他们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孩子过得好不好。 他们的孩子叫人欺负了。 他们被困在这,从来都不知道。 爸爸妈妈本该去帮他们的小花猫收麦子,让小花猫躺在田埂上玩,打盹,晒月亮。 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叶晴柔打开领域,酒足饭饱的队员们并没去休息,也没去警戒。 众人仍三三两两坐在火堆旁,有人朝这边用力挥手,有人笑着叹气,枕着手臂躺在草地上,神情怅惘释然。 他们是负责守护的任务者,必须时刻保持警惕,发生了这么奇怪的事,不可能察觉不到其中的蹊跷。 白塔世界最出色的向导和哨兵,看得清生死的边界,也不难察觉自己的死亡。 虽说吃饱喝足、精疲力竭,夜凉风清虫鸣阵阵,正是最合适安安心心睡一觉的时候,可要说遗憾也是有的。 比如有那么几家向导和哨兵,还是很想回去,找自己家的孩子。 他们没把孩子教好,他们不知道,那些孩子都对小队长做了些什么,才会让那个孩子的领域变成那样。 小缄默者自己不清楚,但队伍里的人,刚才都围着醒过来的长林,看了那本《缄默者手记》。 每个缄默者的领域都是一棵无言的杜仲树,他们的领域特性会和杜仲树息息相关——比如木匠、比如医疗,但只有极少的人,能够操控银线。 这是种含有胶质的树木,但如果一棵杜仲树正常生长,是看不到杜仲胶的。 只有当你折断杜仲树的枝条、割裂杜仲树的树皮、撕扯那些叶子的时候,才会露出坚韧的银线。 因为杜仲树不肯断、不肯碎、不肯死。 他们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多少事,才能让这个孩子能用银线补起被撞碎的囚牢领域,织成一张困住兽灵的网。 “真不能还魂一趟吗?我是真的很想回去砸门,把那群小混蛋抓出来……” 一个哨兵的话还没说完,被同伴踹了好几下屁股,才发现队长打开了领域,赶快闭严了嘴坐起来。 “大伙都辛苦了。”时泉荫走过来,“我们有几句话要说。” 他的语气正经认真,几个年轻的哨兵和向导怔了怔,连忙收了满不在乎的打闹笑容,纷纷撑着坐直,围在火堆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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