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寄疆笑着,直到僵硬了,笑都冷了,鹿孤舟说:“你亲生父母那件事,不是我。”那只是巧合到极点的一场意外。鹿孤舟那时候知晓,甚至也想过要处理那对糟糕的夫妻。 迟来的辩解,就像是放久了,坨掉的面。 周寄疆问他:“为什么啊?” 明明那晚最后一通电话周寄疆都问过他,是不是他干的。 鹿孤舟沉默好几秒,终究没有回答,其实他可以辩解,可开口,最后一句话执拗到可怕,他说:“永远也不会放过你。” 所以为什么不辩解啊? 周寄疆有时候了解他,却有时候始终觉得他看不懂他,就像是现在,鹿孤舟还是沉默着,一言不发。 周寄疆突然明白了。 “因为你那时候太生气了。”周寄疆想,那是生气到什么程度呢,是生气到鹿孤舟打电话来威胁他要把谈恋爱的事情告诉周奶奶,告诉她的孙子是个彻头彻尾的肮脏的同性恋者。 鹿孤舟那时候是个富贵地出来的恶劣小少爷,破落了,也藏不住金钱养起来的骄纵傲慢。 鹿孤舟习惯性把人踩进泥沼,就像是一句犀利深刻的话—— 打断你的腿,再给你一副拐杖,然后告诉你:没有我,你连路都走不了,所以你要懂得感恩。 因此,鹿孤舟不吝啬认下任何莫须有的罪名,尽管,他实际上做不出那些事。 “……” 沉默下,鹿孤舟舔了下干涩唇角。 他嗓音发哑:“我没想到你会……” 他没想到周寄疆会在那一晚被摧毁所有信念,吞安眠药自杀。 也没想到事情会到这种地步。 他低头,就要说些什么,却发现眼前苍白清俊的男人像是失去支撑身体的力量,单膝跪地。 周寄疆失去了意识。 …… 周寂疆其实不是昏倒,只是睡过去了,他本就出了车祸浑身都落了伤,又兜兜转转忙起周奶奶葬礼的事情,在雨天送葬,伤都顾不上,困得不行。 这一觉睡得格外沉,他睁眼,醒过来时发现自己一整个疲惫身体都埋在温暖的被窝里,连头发丝都诉说着舒服。 已经入夜了,窗外黑乎乎,风声阵阵,床头柜上微弱昏黄台灯散着卧室里唯一的光。 周寂疆看到床边趴着个模糊的黑影,他心下一惊,下意识后退,不慎勾落了床头柜上的台灯,台灯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光也灭了。 也把床头趴伏着的人惊醒了,那男人脊背如山脊连绵起伏,蕴藏着力量感。 是鹿孤舟。 他熟稔摁了床头的按钮,刹那卧室就亮了起来,也最终露出面容,黑如点漆的眸子就那样注视着周寂疆。 对视大概两三秒,鹿孤舟首先偏开头去,周寂疆仍然盯着他,看他弯腰把碎裂台灯捡起,又把那狼藉收拾了,然后递来一碗药汤。 周寂疆嗅觉灵敏,一闻就知道是中药,很苦,他摇摇头,没接。 鹿孤舟唇瓣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终还是被周寂疆一句“我本就不是活人了”给堵了回去。 两人就沉默下来,唯有周寂疆的呼吸声,在卧室里浅浅响着。 “我不想喝药,如果你实在想做什么,我膝盖疼得厉害。”周寂疆难得开口,对着鹿孤舟,“帮我抹点药。” 就这么点小要求,鹿孤舟竟然没应,甚至周寂疆自己俯身去拽膝盖上贴着的裤子布料,也被摁住了手背。 鹿孤舟抿唇,似乎想说什么,还是没说出口。 “你做什么?”周寂疆说。 其实只要细心就能瞧见周寂疆眼里晦涩,分明不是疑惑。 可是鹿孤舟终是避开他的目光,开口,喉头涩哑:“别……看。” 他说别看,周寂疆倒是有了反骨似的,皱眉:“为什么?” 鹿孤舟仍旧不说话,周寂疆便不理他,自顾自去拽裤腿,可是又被摁住了,重复几遍,周寂疆也就没了耐性。 “为什么不让我看?” 他说话时轻轻掀起裤腿,毫无血色的苍白小腿就那样暴露在人前,当然,也包括那血淋淋伤痕。 鹿孤舟下意识要阻止他,被他用完好无损的左腿踹下床。 接着,周寂疆把包扎好的布条一点点拆下,期间牵扯到了皮肉,他膝盖疼得厉害,额头细汗,滑落鼻尖。 鹿孤舟不愿意看见他那样折磨自己身体,偏过头去。 可是他还是看见了。 周寂疆的膝盖,那处毫无血色的肌肤,青青紫紫,青筋暴起。 边缘有紫红色斑块,蜿蜒,小片大片练成一块,愈发严重。 “为什么不让我看……” 周寂疆一下子沉默下来。 也就是那一刻鹿孤舟也不知哪里爆发出来的力量突然伸手揽住周寂疆腰身,用力,用力把周寂疆脑袋埋进了他的颈窝。 “没事的。”鹿孤舟颤抖着说,小与他说,更像是与自己说,“没事的。” 可是,才不会没事。 他膝盖上长着的—— 是尸斑。 这意味着什么呢? 活人身上是不会长尸斑的,他会腐败。 周寂疆学医,对他尸体腐败之后,产生现象都了如指掌。 腹部膨胀、腐败绿斑、口鼻流出血水、腐败血管网、腐败水泡、腐败巨人观、软组织液化。 他知道自己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很不体面。 当然,就算生前再只手遮天的人,死了,怎么也体面不起来。 周寂疆知道这个道理也看过许多例子,就是没想到自己会变成这样,以至于他一时沉默,怔愣原地。 鹿孤舟看起来比他更在意,拥抱着他,死死锁着他,怕他随时会离开。 他一次又一次重复:“没事的,没事的。” 直到周寂疆勉强挣开些,鼻腔涌入新鲜空气,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嗓音,在鹿孤舟耳畔,道:“没关系。”他反过头安慰别人。 鹿孤舟身体一震。 “我想去看海,就现在,开车去吧。”然后他真的很真挚,说这句话。 疯子都觉得他疯了,都长尸斑了还说这种屁话。 可周寂疆说,他真的很遗憾,吞安眠药那晚意外死了,没见到潮起潮落,初阳升起。 周寂疆说,没道理这次他还见不到,对不对? 鹿孤舟说:“对。” 好像被他洗脑了,鹿孤舟竟然真的大半夜听从他的话,拿了车钥匙,去别墅车库里,接了周寂疆,驶去海边。 淅淅沥沥春雨打在车窗外,周寂疆坐在副驾驶,指尖描绘着雨的模样。 他们原先要去机场去国外看海,如今,各种原因下,他们只能在国内最近的地方看海。 车一刻不停在深夜里行驶了几个小时,周寂疆靠在车窗边听着雨声昏昏欲睡,偶尔醒转,偏头就能看见鹿孤舟锋利侧脸,他眼白明显有红血丝。 后来鹿孤舟把他叫醒了,他们到了。 他穿着单薄,就松垮一件卫衣,鹿孤舟给他披了件西装外套,牵他下车 往海边沙滩上走去。 眼前黑漆漆一片,夜风裹挟着海水的味道,从他们身侧奔腾而过,卷来雨水刮在脸上。 雨也越下越大,远处看周寂疆都分不清哪里是海哪里是天。 乌蓝海水汹涌击打着沙滩,狂风大作,明显天气不正常。 身侧男人紧紧攥着他的手,黑暗里热烈着,雨水里滚烫着,顺从着他,与他往危险的地方越来越近,直至在礁石肩靠着肩坐下来,扎根。 周寂疆额头很烫,鹿孤舟摸了摸,说:“你发烧了。” 天空不知何时亮了许多,只不过还是灰蒙蒙,快凌晨了,雨也差不多停了,海边浮现了一点猩红,周寂疆说:“我好像烧糊涂了,想跟你坐在这块礁石,看日出,看涨潮,看海水把我们淹没,最后什么也不剩。” “这可以算作殉情吗?”鹿孤舟竟然说。 疯批就是疯批,别人听了周寂疆那段话直接撒丫子跑路了,就鹿孤舟还会说这种话。 周寂疆默了半秒,正当鹿孤舟唇角向上弯,他突然说:“我不喜欢自杀。” 鹿孤舟笑意寸寸淡了:“我知道那是个意外。” 他知道周寂疆不会自杀,无论是因为周奶奶还是因为周寂疆本身性格。周寂疆就不会干出那种事。 他其实也无数次后悔,在深夜里辗转难眠,甚至痛苦不堪过。 如果当时没有失控去打那个电话就好了,没有闹着脾气顶下莫须有的罪名就好了。 他也会这样想,然后变得更痛苦,更难以释怀。尤其是他后来发现那一晚周寂疆其实订了两张机票,那是两张去海边的机票。 鹿孤舟嫉妒过那另一张机票的拥有者,后来,发现更令他心脏如同刀割,其实是周寂疆那晚也准备去看海的。 “对不起。” 他嗓音哑到不可思议程度,对周寂疆,第一次剥开血肉,选择承认,“或许你说得对,当年你初见我在巷子口被打,就应该头也不回就走了。或者说,当年我不应该雇人演这么一出戏,特意与你相识相知相爱,以至于,相恨,相杀。” 主角受后悔了,后悔他非要跟周寂疆相遇,以至于事情变成这样,那个倚在二手书店门口安静翻看书页就能吸引贫穷的街道上所有人目光的清俊青年,被他毁了。他死心了。 【修补bug结束——】 鹿孤舟最终没有得到回复。 周寂疆突然肩膀一塌,脑袋落在他大腿上。 鹿孤舟下意识护住他,顾不得膝盖窝磕碰磨出了血。 他低头看,只见周寂疆紧闭双眼,眉头紧蹙,已经失去了呼吸。 周寂疆还是没有看到日出,看到涨潮。 但是没有关系。 鹿孤舟抬眼看向汹涌到脚尖的巨浪,神情自若,他知道,他会继续坐着,甚至还会调整一个让周寂疆躺在大腿上并不那么难受的姿势。 然后看日出,看涨潮,看海水,把他们淹没。 他就准备这样按着周寂疆的想法,极致浪漫疯狂,殉情。 可是他低头亲吻周寂疆冰凉的唇,有什么从周寂疆袖口掉出来了。 那是一张做生日贺卡的彩色卡纸,浸泡海水里,墨水都模糊一团。 几个字依稀可辨—— 鹿鱼,别死了,活着,你没资格解脱。 你要长命富贵。 偿命负愧。 落款是周寂疆的名字,以及一个日期。 日期不偏不倚就是鹿孤舟生日被周寂疆海底捞放鸽子那天。 原来周寂疆早就写好了贺卡,早就打算好了一切。 周寂疆为了这一刻给他送上最恶毒的祝福,等了多久,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周寂疆想要他长命富贵,活受罪,而不是死亡摆平一切罪恶。 罪恶者真切感到痛苦,这才是赎罪。
210 首页 上一页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