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臻久违的生出自我怀疑。 他的脑子是不是又出现未知的问题,为什么要与已经亡故的人计较。 “为父很高兴,在分别之前,可以与你进行大人之间的对话。”昌泰帝面露欣慰,没等唐臻发怒,已经开始说他真正想要告诉唐臻的事,“即使圣朝不复存在,我也不会离开,这是我在登基的时候答应外祖父和安定侯的事。对不起,这也是不得已的决定。” 唐臻果然没来及计较,昌泰帝口中的‘分别’,咬牙切齿的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昌泰帝面露苦涩。 他最怕唐臻知道他的决定之后,不问他为什么留下,反而在意,他为什么不早些告诉对方这件事。 这个孩子,远比他想象中更在乎父亲。 可惜没托生在好人家,偏偏成为他的儿子。 昌泰帝小心翼翼的抓住唐臻的手腕,如同哄不懂事的小孩般,以循循善诱的语气道,“我不想离开,所以我不离开。你想离开,我身为你的父亲,愿意竭尽全力的帮助你获得心心念念的自由,这并不矛盾。” “你不必难过,早在我坐上龙椅的那一刻,我的命运就已经注定。”昌泰帝起身,展开双臂笼罩正气得发抖的唐臻,叹息道,“你有点倒霉才会成为我的儿子,但也比我幸运,起码还有追求自由的勇气。我现在就像是被关在笼中几十年的雀鸟,即使牢门大开,也难以生出抛弃金丝笼的念头。” 他是成宗的外孙,在福宁宫长大,从小看着成宗为继续维持四分五裂的江山殚精竭虑。远比成宗的亲儿子和亲孙子,更能理解成宗的心思。 外祖父闲暇无事或格外疲惫的时候,总是喜欢对他念叨往事,有烈宗,有宁王、还有外祖父的兄长,以自身为祭品试图安定河山的太子。 在成宗的故事里,所有人都是失败者。 烈宗失去心爱的嫡长子,永远活在愧疚中,最后留下昏聩暴君的名声。不仅没能达成夙愿,重整河山,反而因为严酷的手段,令元气大伤的圣朝彻底走向四分五裂。 宁王在没有任何补给的情况下守住北疆,战功赫赫,拥有无上荣耀,族人却十不存一,既是国之栋梁,也是家族的千古罪人。 成宗的兄长更是满腔赤诚,平白留下数不清的揣测和骂声。 最后,昌泰帝又亲眼见证外祖父的失败,最终竟然是被亲手提拔的心腹砍掉头颅。子孙皆成为亲手提拔的人争夺权力的跳板,逃不过四分五裂的命运。 昌泰帝自认没有这些人的本事,所能做的事,唯有记住他们,竭尽全力的守住他们想要守住的东西,哪怕做不到。 为江山社稷流尽最后一滴血。 这是圣朝皇帝的命运。 绝不能因为他,令烈宗、成宗......惨烈又固执的努力蒙上阴影。 陈国公府和安定侯府的英灵,还有无数在不知名的地方为唐氏江山丧命的人,都该得到应有的交代。 只要他活着、如同祭品似的困在福宁宫中,就不会天下大乱。 昌泰帝不会告诉他的儿子这些话。 如果可以,他希望唐臻能像曾经的程锋那般,永远不理解老侯爷,哪怕是憎恨老侯爷。 “你放心走,只要我还在这里,即使他们发现你失踪或死亡,也不会做狗急跳墙的事,最多只是暗中搜寻你的踪迹。”昌泰帝拈起袖子,小心翼翼的擦掉顺着唐臻的眼角滑落的泪水,眼底深处极快的闪过浓重的阴霾,低声道,“御医曾在为我诊脉的时候说过,我的时间只剩两年。如果过于劳累,多则三月,少则半年......” 他终究还是无法像列祖列宗那般无私。 如果没人肯给臻儿留活路,他就让所有人都没办法好好活着。 唐臻狠狠咬牙,艰难的克制翻涌的愤怒。 偏偏抱住他的人,还在喋喋不休的念叨。 “外祖父曾说,他少年时曾想游历山河,看遍美景,没想到突然变成太子,少年的愿望只能落空。我当时立刻对外祖父说,等我长大之后就去游历山河,然后将所见的美景尽数告诉外祖父,就当是外祖父亲眼看到过那些美景。可惜......” “臻儿可以将所见的美景都记在书册中,然后署上外祖父年少时为自己取的别名,也能算是外祖父终于实现夙愿。” 唐臻忍无可忍,牢牢抱住昌泰帝的腰,冷声道,“我记住了,等我为你戴完孝、送过终,再去完成你和曾祖父年少时的愿望。” 两年? 他、可、太、能、等、得、起、了! 昌泰帝愣住,自始至终都平和至极的声音,终于能听出急切的意味,“今日的机会千载难逢,你......” “我是从上次大病之后才有带你和母亲离开的想法,距离现在不过半年而已。”唐臻打断昌泰帝的话,目光如炬的凝视对方。 昌泰帝哑然,下意识的移开视线,“我不想走,你母亲却不同,她和你都不该陪我埋在宫中。” “她也只剩两年?”唐臻的目光肉眼可见的变得狐疑,“我无论什么时候离开,都不会忘记她。” 昌泰帝想说‘是’却无论如何都张不开口。 这个孩子,太敏锐了。 只要露出破绽,肯定会被对方捕捉到。 沉默良久,昌泰帝终于在唐臻审视的目光中开口,“你可以在这两年中,替我看看外面的景色,然后将书信寄给广西巡抚陈雪。陈雪有办法将书信直接送到程守忠手中。” 稍显浅淡的瞳孔温柔的注视唐臻,眉宇间满是隐秘的期盼,语气忽然变得雀跃,“我会根据你的书信作画,亲自烧给外祖父看。如果能在最后的时间,实现外祖父少年时最大的遗憾,再亲眼看到我的孩子实现愿望,拥抱自由,我这辈子也算功德圆满。” 唐臻眼睛眨也不眨的与昌泰帝对视。 他能感觉到,昌泰帝的每句话都是出自真心,但是...... “抱歉,我是个自私的人。”唐臻勾起嘴角,眼底瞬间盈满报复性的笑意,“我只想在最后的两年,抓紧时间,实现我自己的愿望,朝夕相处的感受父亲的存在,没空去实现你和曾祖父的愿望。” 此时此刻的昌泰帝,心中的想法大致与不久前的唐臻相同。 皆能用一句话形容:难以相信对方会说出如此无情的话。 半晌后,昌泰帝勉强扬起嘴角,“......好、这样也好。” 起码他的孩子依旧有离开的决心,这段日子他好好补偿臻儿,下次再有机会,臻儿就不会再如今日这般固执。 唐臻扶着不知道是不是累的浑身发抖的昌泰帝回到床边,生疏的按着对方躺下,轻手轻脚的掀开被子盖在昌泰帝身上,闷声道,“我去见母亲。” 昌泰帝点了点头,目送唐臻离开,心中既忧且喜。 担忧他的孩子如此重感情,将来也许会被感情拖累。 喜悦他的孩子坚定、聪慧,无论处于什么样的境地,都不会轻易被别人左右想法,坚定的追求真正想要的东西。 只要这个孩子别想不开,非要像他的父祖似的绑在唐氏皇族的龙椅上,永远都有机会追逐自由。 唐臻走出昌泰帝的寝殿,目光幽幽的盯着蹲在地上的程守忠,看着对方满脸尴尬、面露不安,手足无措......终于哑着嗓子开口,“御医说,父亲的寿命只剩十年?” “嗯?”程守忠愣住,下意识的反驳,“怎么会?!” 他骄傲的挺直胸膛,“陛下虽然身子弱,但胜在养得好,只是看上去病气比较重,不能劳累,不能受严重的外伤,尽可能的杜绝所有消耗元气的事,起码二十年内不会有问题。” 唐臻冷笑,转过头隔门看向屋内。 “骗子!” “殿下说什么?”程守忠见到唐臻肯开口,狠狠的松了口气,立刻凑近讨好,“臣有些困乏,没听清。” 唐臻没好气的踢在程守忠的小腿上,“带我去见母亲。” 这个也不是好人,帮凶。 程守忠尴尬的笑了笑,抬手指向右边,“我带您去。” 唐臻又回头看了眼昌泰帝的寝殿,冷哼着转身。 走在路上,程守忠的步伐越来越慢,频频看向依旧冷着脸的唐臻。 他突然想到,昌泰帝曾与他说过,如果谁不给太子留活路,他就算死也要带走对方。然后问他,有没有办法,提前防止太子因此伤心。 程守忠的脸色越来越白。 他当时抱着陛下,狠狠的大哭之后,根据从下属口中听来的往事,建议陛下,先降低殿下的心理预期。 比如......告诉殿下,陛下只剩下五年寿命。 如果陛下正好活到第五年,殿下心中早有准备,不至于因此伤心自责,猜测陛下驾崩的原因,再度卷进吃人不吐骨头的权力斗争。 如果陛下五年之后依旧活着,可以将功劳归结在御医的身上,称赞其医术高明,妙手回春。 即使陛下连五年都没能坚持,已在强弩之末的人,忽感风寒,然后病情加重,也不是少见的事。 唐臻突然转头,正好抓住程守忠惴惴不安的目光,“有事?” 程守忠立刻摇头。 经过暗中使坏,几乎被唐臻彻底看透的经历之后,他再面对太子的时候,难免有既心虚又畏惧的感觉。 况且...... 应该、还是、不会有问题、吧? 程守忠不确定的想。他告诉陛下,对太子说自己只剩下五年。 太子却问他,陛下是不是只剩十年。 两者必定没有关系! 毕竟陛下对太子撒谎,是因为已经暗自做好准备,要为太子拼命,只会说得比五年还少,绝不会是十年。 程守忠终于放下心间翻来覆去的煎熬,发现他已经带着太子路过仙妃的住处,连忙收敛心神,带着太子从另外的小路再绕回去。 算是程守忠倒霉,唐臻不仅不是路痴,还格外擅长认路,眼中的狐疑越来越浓重,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在带着我绕圈?” 程守忠抬起颤抖的手,指着近在咫尺的垂花门道,“从这个门进去,最先看到的正房就是娘娘的住处,请殿下自行前往,臣不方便入内,在此等候殿下。” 唐臻懒得与程守忠计较,迫不及待的迈步。 “殿下!”口称不方便入内的程守忠忽然改变主意,大步追上去,期期艾艾的道,“娘娘长年随陛下修仙,嗯......天赋远胜陛下,如果说出殿下无法理解的话,殿下......” “别伤心?”唐臻意味不明的轻笑了声,替程守忠补充合适的词语。
第50章 二合一 程守忠哑然,第一次觉得,殿下太聪明,也未必是好事。 慧极必伤。 唉。 “你......”唐臻摇头,“算了,你在这里等我。” 按照他原本的计划,陈玉会携带黎秋鸣返回广西,成为太子和昌泰帝逃亡的过程中,最显眼的烟雾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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