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摇头,低声道,“我想再问问殿下的......嗯,病症。” 他终究还是将刘御医当成外人,不愿意将太子的所有秘密都透露给对方,挑着说了些从昨日到今日,太子的反应,要求刘御医更详细的解释太子的病症,最好能药到病除,免得太子遭罪。 “陈大人稍等,容我想想。” 刘御医长叹了口气,若是别人敢这么防备他,还要他尽心尽力的诊治,他少不得要给对方些苦头吃。 可是太子殿下...... 刘御医摸了下涂了最好的膏药,依旧隐隐作痛的脖颈,暗道上辈子作孽。恨不得用尽毕生所学,换太子殿下从此无病无灾,再也别来打扰他的生活。 “昨日的种种,只是我的推测,若是有对不上的地方,令殿下不以为然,皆是我的过错。”刘御医苦笑,“听陈大人的话,我倒是有些新思路。” 陈玉起身,郑重长揖,“请大人赐教。” “不敢。”刘御医扶起 陈玉,凝重的脸色稍稍缓和,边斟酌边开口,语速格外缓慢,“殿下或许有些厌世的倾向。” “厌世?”陈玉的脸色逐渐难看,仔细品味这两个字。 刘御医点头,“我与你说过很多次,殿下心性之坚韧,远超常人。正是因为如此,殿下如果认定因为厌世生出的种种倾向,皆是正常人或他身为太子,不该有的念头。哪怕厌世到极致,他也会下意识的抗拒本能......身体反应和本能相互矛盾,久而久之,难免生出错乱。” 陈玉良久没有出声,作为正常人,他能理解太子因为从前的经历,偶尔做出非同寻常的事。然而作为生病寻医,从不关心药方的粗人,他委实难以对刘御医的理论发表看法。 刘御医见状也不强求,陈玉能安静的倾听他的话,即使听见并不认同的内容也只说面露不快,没有出言打断,与他争论。对于刘御医来说,已经算意外之喜。 他试着用更简单的语言概括结论。 “殿下目前的情况,远比我最初的猜测严重。你可以理解为殿下比陛下更像世外之人,原来是陛下作为绳子拽着殿下。如今陛下和殿下......”刘御医不敢揣测天家父子的感情,挤眉弄眼的示意陈玉意会,高深莫测的道,“绳子断开,殿下就会去他该去的地方,再多的良药也只是拖延时间。” 陈玉怔住。 一时之间,许多曾经想不通的事同时涌上心头,竟然有茅塞顿开的感觉。 从端妃到齐黎,再到陈国公,怪不得......怪不得殿下每次都表现的那么在意。 原来在殿下心中,陛下不止是父亲。 “仙妃......” 刘御医摇头,无情否定陈玉的希望,“我曾为娘娘诊脉,娘娘比陛下入道更深,周身气质几乎能与修行数十年的老和尚、老道士相比,虽然身在红尘,但早已六根清净,如何能拽得住殿下?” 陈玉呆坐良久,低声问道,“殿下为什么畏黑?魇住时总是会抹向额头,像是在擦汗,即使浑身冰凉也会掀开被子。” “三魂七魄散开之时称为失智。”刘御医面露迟疑,“或许殿下曾在黑夜中经历印象深刻的事,总是在失智的时候不知不觉的想起。” 陈玉又问 了些通过细致的观察发现的不同寻常,刚开始,刘御医还能通过思考依次给出答案。 随着陈玉的疑问越来越细致,恨不得能追溯本源,刘御医眉宇间的茫然越来越浓,最后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庸医。 起码在看人三魂七魄的方面,不如老道、和尚。 他建议陈玉找个信得过的大师,给太子殿下看看。 陈玉叹气,虽然跟在太子殿下身边的日子尚且不算长,但是他能确定,殿下不信鬼神,否则也做不出让他的父亲在广西以幽冥教之名,安抚流民的事。 他再次谢过刘御医,请求刘御医仔细斟酌,为太子拟定平息情绪的药方,然后心事重重的离开。 程诚拦住陈玉,以目光示意他看向寝殿紧闭的房门,低声道,“孟长明在里面。” 陈玉点头,脸上的担心与程诚如出一辙。 只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为太子殿下担心,还是该为孟长明担心。 多日未曾进宫的孟长明依旧穿着红衣,虽说是以养病为理由去京郊暂住,但脸色红润,双目有神,丝毫看不出快马赶来宫中的狼狈。 他目光炯炯的打量唐臻,说话一如既往的不客气。 “我以为你熬不过这次,他就能回来,可惜。” 唐臻轻笑,忽然道,“你杀了我,他会不会回来?” 迄今为止,只有孟长明发现他与原本的太子不是一个人。 然而孟长明不知道被什么思维误导,竟然觉得他与原本的太子是一体两魄。 性格软绵的天真太子受不了压迫,于是在险些被毒死之后,分裂出心思果决,手段狠厉的新人格占据上风。 孟长明愣住,连退数步,轻斥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唐臻抬手放在胸前,喃喃道,“是啊,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话音刚落,他脸上的迷茫便消失的干干净净,似笑非笑的朝孟长明拱手,“不过我不是君子,又以小人之心度老师之腹。” 孟长明眉心紧皱,目光定定的打量唐臻,“殿下放心,陛下已经遇到二公子,定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 唐臻垂下眼帘,“是吗?那我就放心了。” 二公子,应该是燕翎的嫡次兄,因为过于贪图玩乐,不能支撑国公府的门楣,所以没能成为世子。 孟长明身上散发的烦躁突然变得极为明显,他原地转了两圈,脚步越来越快,猛地朝坐在床上的唐臻冲过去。单手抬起唐臻的下巴,目光一寸接着一寸,不肯放过任何细节的打量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唐臻顺从的抬起眼皮,方便对方将他看得更透彻,顺便虚心求教,“老师,我的面相有改变吗?” 虽然他至今依旧不知道,孟长明凭什么笃定他不是原本的太子殿下,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好奇,孟长明眼中的景象和人脸是不是与寻常人不同。 孟长明不答反问,咬牙切齿的道,“你不会因为陛下背着你北上,心中不如意,又分出个新魂魄出来吧?” “啊?”饶是唐臻见多识广,此时也因为孟长明异于常人的思路惊讶的回不过神。 孟长明松开手,退后两步,深吸了口气,整个人还是肉眼可见的烦躁。 他始终在暗自比较太子与从前的不同,在他心中,现在的太子和原本的太子是完全的两个人。 因为不知道原本的太子究竟还有没有机会再出现,所以他不仅不会与现在的太子为敌,反而会尽力帮助这个更适合做太子的魂。 起码作为老师,他没有私心。 但是这不代表,孟长明能眼睁睁的看着亲手灌溉的小树苗莫名其妙的消失,没换回原本的太子,反而又凭空出现个崭新的太子。 “你不必为陛下担心”孟长明捏了捏眉心,解释道,“两个月前,瓦剌新可汗暴毙,九王子杀了新的汉王,统一草原,对长城虎视眈眈。最晚不超过明年秋日,只要他还在汉位,肯定会调兵南下。” “龙虎军现在看着还好,岑壮虎目光够长远,岑威也心有成算,但是难以预料,北疆军真的与瓦剌难分胜负之时,龙虎军是否会被贪欲影响。”孟长明手指沾上茶水,寥寥几笔便画出圣朝的疆域,“南方又有三省总督和沈思水有勾结的意向。国公不想腹背受敌,这次试探陛下,只想换个心安,不会对陛下如何,更不会让陛下在北疆驾崩。” 唐臻眨了眨眼睛,想说他不在乎昌泰帝会不会在北疆驾崩,更不会因此郁闷死,导致这具身体 又迎来第三个主人。 然而看着孟长明殚精竭虑的模样,这番犹如泼冷水的话却有些说不出口。 因为对方始终惦记着原主,他对孟长明向来比对别人多几分宽容。 最后先开口的人却是孟长明。 “殿下,你的面相变了。” 唐臻面露惊讶,“如何?” 孟长明满脸沉痛,“殿下原本乃帝王之相,如今却是命不久矣。” 唐臻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给足孟长明面子,实际却是半个字都不信。 他变成太子殿下之后,不是受原主的连累,忍受病去如抽丝的痛苦,就是强行支撑病弱的身体,消耗元气。 如今经过刘御医的祖传针法调养,即使不能立刻补上过去的亏空,起码也能加二十年的寿命上限。 怎么反而变成短命相? 啧,不愧是孟长明,煞有其事的忽悠人,险些连他也骗过了。 “殿下不信。”孟长明冷笑,反问唐臻,“你可知,原本的他是什么面相?” “嗯?”唐臻面露询问。 孟长明无意识的摩挲腰间的玉佩,语气复杂至极,难以分辨是怀念还是沉痛,“家破人亡,颠沛流离,最后死无全尸。” 唐臻回想他刚成为太子时,周围人的态度,简单的推测出原主的性格,竟然觉得孟长明的揣测不无道理。 暂且不去想,琢磨着让原主穿女装的孟长明究竟是什么心思。 光是想要将原主驯服成私有物的李晓朝和燕翎,至少会在得知彼此与其怀这相同的心思时各自出招,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原主...... 早死早解脱,其实也挺好。 唐臻打了个哈欠,依旧对孟长明会看相存有疑心。 孟长明怎么可能看不出唐臻的心思,当即冷笑,转身就要走。 罢了,好言劝不了该死鬼,第二个太子的帝王之相终究有所欠缺,说不定再来第三个太子殿下,正是他期盼已久的中兴之主。 “孟长明?老师!”唐臻叫住孟长明,眉心微颦,轻咳了几声,苍白的脸上满是无措,“孤不信的是玄学,并非不信老师。” 相比面对陈玉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偏要 与他多说话时难掩纠结的脸,唐臻宁愿面对孟长明的冷笑。 孟长明停在门边,眼底的晦涩渐浓。 那个像是永远都长不大的小殿下,也曾脸色苍白的躺在那里,拉着他的袖子自责,希望能变成果决狠心,足以担当太子责任的人。 与其等待不知道什么模样且未必存在的第三个和不知道是否还能回来的第一个,不如在如今的太子殿下身上多花些心思。 如果他当初能耐下心,多在小殿下身上花些心思,也许...... 孟长明垂下眼帘,冷着脸回到床边。 唐臻仔细观察孟长明的神色,忽然道,“陈国公有没有帝王之相?” 孟长明抬起眼皮,愚蠢二字显而易见,“国公有帝王之相,我还来京都做什么宰相?” “国公好肚量。”唐臻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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