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席卷而来的火苗,让林清羽一点都感觉不到被灭门后的寒凉,反而在这一股灼热里,快速地剥下了侄儿林乐池满是腌菜味道的衣裳,然后被眼泪染得浑浊的目光迅速的在尸体里寻找,将一个小仆童那不合身且沾满了血的衣裳扯下来,给侄儿换上。 然后迅速地背着他,从火场里跑出来,与一帮同样落魄得面目全非的老百姓们,朝着城外逃去。 他们匆匆忙忙地跟着老百姓们逃,压根就来不及去看周边的环境,只是再见尸体的时候,表情已经十分木然了,所有人的悲伤好像已经早在生死之前,给彻底冲淡。 直至白昼的初阳照耀而来,让人更清楚地看到了这沿途的尸体,才忽然意识到,这一切都不是梦,他这样盲目地跟着这些老百姓们一起逃命,是没有什么活路的。 于是他停了下来,在一处村庄附近的小河边,这个时候对比起那路上每隔一段时间就横躺着的尸体,这涓涓而淌的小河流水,是那样清纯干净,他捧起一把水,给林乐池洗了一把脸,然后自己也洗了一把脸。 这个时候随着脸被擦干净,他的脑子时候也更家清明了一些。只是这一抬起头,就看到了河对岸那河滩上的尸体。 一半在河滩上,一半在河里,被河水冲刷而飞起来的衣襟下面,刀口白白的一片,显然血液早就被河水所冲洗得干干净净了。 所以也是如此,那具尸体才显得如此莹白。 林乐池这个时候已经哭不出声来了,但看到这具莹白的尸体就在河对面,半趴在河滩上的脸上,一双眼睛大大地睁着,直勾勾地看着他们叔侄二人。 还是给他吓得浑身哆嗦。 林清羽忙将他一把扛起,然后迅速地离开河边。 也是这站起身来后,才看到这边何止这样一具尸体……他这个时候才真正地意识到恐惧,不单单是林家被灭门,十方州城破,而是这天下,要大乱了。 以后这样的情况随处可见,他们这样的人,也比比皆是。 如此,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似乎都会变得稀松平常起来,更不值得人同情了。 他背着孩子,一边想就越是绝望,连带着双脚都变得沉重起来。 但他还是犹如木偶一般,沿着那条通往芦州,自己以往都是车马相伴的路途,徒步往芦州城而去。 显然,十方州的□□消息,比他们这些逃难的人都要先传到芦州城。 是因守备军们强硬征兵而引起的祸端,所以有些胆大不甘心为鱼肉的老百姓们就揭竿而起。 芦州城愿意接收每一个流离失所的百姓,却不敢大胆冒险,生怕这其中有着那些叛军们的细作。 所以城外之人,他们只接收那投靠亲友之人,若是在城外报不出所来投靠之人的名字,且对方也不来接人,他们是进不去城的。 这样的规则,是繁复了许多,但有理有据,给了芦州老百姓们一份安全感,因此是得到了大力支持。 但也造成了城外无数逃难老百姓们的拥挤,他这样带着一个孩子的后生,又是个单薄人,免不得受人欺凌。 好在他的运气好,很快就排队到他登记。 他的头发几乎被大火烧去,又一路徒步而来,路上有什么吃什么,树皮草根,所以整个人在短短的时间里,显得面黄肌瘦,任由是谁也不敢认他作当年叫满芦州城姑娘们追捧爱戴的清风书院双杰之一。 对方提着笔,见他抿着嘴巴不说话,不禁看了他后面长长的队伍,便有些不耐烦起来:“若是你在此处没有亲友,你便快些让开,让后面的人来作登记。” 于是他脱口说了宋晚亭的名字。 他想,以往在这芦州城的故友师生都不少,但他已不是当初的林清羽,也没了什么林家,只怕是没有几个人愿意来接收他。 对方闻言,向他询问是不是那当铺里的宋掌柜? 他点头说:“是。” 对方便问了他的姓甚名谁,只是可惜他报出名字的时候,清风书院和他们这双杰的名声,早就彻底被人遗忘了。 官差只叫他站到一头,“你去那里等着,也是巧了,宋掌柜好像就在里面,也是来接人。” 所以这里很快就能打发人去询问。 林清羽忽然觉得心跳加快,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侄儿,有些不确定,宋晚亭会不会接收自己。 但是很快,他就得了答案,他和一些同样得到有人接收的幸运儿们,在许多十方州老百姓们羡慕的目光里,从小门洞里进去了。 然后他看到穿着一身素雅长袍的宋晚亭朝他挥手,“林兄,这里!” 彼时的他,踩着从死人身上扒来的草鞋,一头短而枯竭的发,饱满英俊的脸颊削瘦且露出不健康的黄色。 他不知道宋晚亭是如何在这茫茫人海里,一眼认出自己的,只是那一瞬,他觉得自己的眼睛热热的,然后步伐开始变得轻盈,抱着林乐池快步走了过去,激动地叫了一声:“宋兄!”
第107章 宋晚亭看到走近的他, 到底是没有忍住,微微叹了口气,然后伸手从他怀里去抱那同样是面黄肌瘦的林乐池, “我来吧。” 林乐池倒也是十分体恤他的小叔,朝宋晚亭怀里扑了过去。 不是他不想走,只是这个被娇生惯养的小儿郎, 不曾吃过什么苦头,这一路的逃命,他的一双小脚上,早就走得满是血痂了,没有一片完肤。 宋晚亭将林乐池接了过去,朝着前面不远处的一辆蓝色篷布的马车走去,问了一句很残忍的话:“就你们两个么?” “嗯。”林清羽的声音轻轻的, 刚一出口, 就被风给吹散了。 但宋晚亭还是听到了,可惜他不是个擅长安慰的人,只道了一句:“很快……很快就可以过去的。”他想,当初宋家大厦倾倒,他不也熬过来了么。 可是,林家似乎与宋家,又不是一样的。 他宋家的人, 还在, 流放之处,还有不少。而林家,真真切切就这只剩下这叔侄两个了。 铺子里要人看着, 他又不喜人跟随,所以是自己赶着马车来的。等将这林家叔侄俩安排上了马车, “你的信我收到了。” 这一句话,将林清羽的记忆拉到了从前自己热忱给他牵红线的窘迫之事,到底是觉得自己对不起他,“抱歉,原是我的错。” “这有什么相干?你我认识多年,我又岂不知你是怎样的人。”宋晚亭说着,扬起马鞭,一手扯着缰绳,调转了马头:“十方州的消息传来后,我便来这里等着,想着你若还在,应当是会来芦州的。” 林清羽听到他的话,心里没由来生出许多感动,又听到他一下说了这许多话,不禁也是感慨道:“你从前,话是极少的。” “从前,也不需要自己操心。”他说着,回头看了一眼车里的叔侄俩,“你不也一样。” 林清羽一手揽着侄儿,眼神飘乎乎的,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半天他才回了一句:“是啊。” 城里一切有序,马车还因为街面上的热闹,让了小摊贩们两回,还有不少孩童在街上快活 奔跑玩耍。 这银铃笑声,把那疲倦靠在叔叔怀里才睡过去的林乐池惊醒过来,他看朝那些孩童欢快的背影,眼睛却是一片湿润。 城里城外,好似两个世界,一边是天堂,一边又是地狱。 他们叔侄俩被宋晚亭带到了自己的寓所,应该是找人临时买来的新衣裳,还带着一股此刻对于林清羽叔侄俩已经很陌生的崭新味道。 新鲜可口的饭菜,他还请来了大夫为他们叔侄俩诊治,确认过没有什么问题,宋晚亭才匆匆出门去了。 林清羽想着,他这几天到城门口去等自己,怕是耽误了许多事情,因此也没有打扰,也没有出门,去拜访自己的那些故友。 抬头看窗外那一片天空,仍旧是有些恍恍惚惚的感觉,火舌好像很在耳边猎猎作响,下一刻也要将他们给一起吞噬掉,脚下都是数不尽的尸体和大家融在一起的鲜血。 可是林清羽知道,他不能在这样下去,他还有个侄儿,他们得活下去。 所以修养了三四天,他便主动找宋晚亭,“你可是有什么活,能分派给我?” 宋晚亭将还枯瘦得像是一根柴火的他上下打量了一个遍,又看了看他那帽子下面的短发,“你好好休息吧,十方州乱成了这样,朝廷如若再不派人来镇压叛军们,芦州也坚持不了多久。” 不是说陈大人不好,而是陈大人终究是文官一列,并非公孙曜那样武将出身。不但少了那一身好武功,且也不懂那排兵布阵,如何打? 至于本地的守备军,早就已经在一个月前领着新征来的兵马,一同往齐州方向去了。 这城里如今虽不至于说皆是老弱妇孺,但真能上战场的青壮年也是屈指可数。 他的这些话,将那才从十方州阴影里爬出来的林清羽又给重新推了进去,他的目光一下变得黯然起来,声音低落,“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①。”所以他们逃到这芦州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苟且一段时日罢了,再过一段时间,这里是不是也要变成十方州那样的地狱模样? 宋晚亭虽没亲自去看过十方州如今是什么光景,但是每日听着城中人的闲谈,心里也是有些数的。 尤其是这些日子,当铺的生意下火爆起来,只是可惜来当者,大部份都是那十方州所来的走投无路之人。 也是亏得如今当铺是不签活当的,不然也不知多少人家要将儿女给当了。 眼下见林清羽如此沮丧,沉默了片刻,“我过一阵子,也要关了铺子,带人去往灵州了,你叔侄二人,如若没有什么去处,不如和我一并过去吧。” “灵州?”林清羽听得他的话,抬起头看过来,只是眼里的光彩也就是那一瞬,“天下要乱,哪里能躲得过战火去?”便是躲到灵州,左不过就是多得一段安宁日子罢了。 但宋晚亭却不是这样想的,他所了解的天下局势,以及灵州的那些人,和外人是不一样的,因此自然是对灵州充满了向往和期望。 可是有些话,却没有办法与林清羽直言,只是看朝了院子里坐在石阶上托腮发呆的林乐池,“你的绝望,我能明白,但你总要为孩子想,他才六岁。”说到这里,回头过头看了看林清羽:“我不信,这天下会乱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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