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匾为‘清风明月’四字的堂屋内,摆了六张雕花椅,余枕苗请何似飞的爷爷奶奶一一落座,何似飞则进屋去请老师。 他们做这些安排时没有交流,却又很是默契流畅。 何爷爷奶奶见着余枕苗这样贵气的先生对何似飞都十分客气,可见何似飞在余府地位不低。老两口心中惶恐震撼之余,又对自家孙子十分骄傲。 何似飞走到老师卧房门口,轻轻敲门,里面传来老师熟悉的声音:“进来。” 何似飞进屋,见到老师后,目光一愣——他家老师往常都是十分接地气的,鬓边的发丝蜷缩着梳不上去就任由其杂乱生长,要不是他做事不急不慌、沉稳儒雅的气度,谁都想不到他居然是曾经位极人臣的大人物。 但今儿个,他老师很明显用了不少时间,把这些‘肆意’的头发一根根打理整齐,扎在脑后的发冠中。 一种莫名的情绪在何似飞胸腔里氤氲。 接下来,宾主尽欢。 约莫一个时辰后,何似飞同爷爷奶奶回小院收拾行李——他们同陈竹爹娘来的时候都是靠一双腿来走,毕竟马车太贵,四人都不想租。 但何似飞总不能看着自家爷爷奶奶再这么一步步走回村里。 但无论他如何劝说,爷爷奶奶都不要租马车。 “我们俩还没老呢,体力好,这才多大一点路,走走很快就到了,你回去念书,不准操心这个。” 他们村子在木沧县的最西边,一路跋山涉水,快马加鞭都得一日出头,坐马车更是得三日,全程徒步的话,何似飞甚至不愿意想这个时间。 但他到底是小辈,且现在只有十二岁,距离‘加冠’还有八年,不能越过长辈去做决定。 奶奶担心爷爷说话重,拉着何似飞手说:“别往心里去,你爷爷就是犟脾气。你是能卖木雕赚银子,但做买卖哪有顺风顺水的?你先前能卖出去,一是自己雕刻的好,二肯定还有气运的成分在。能给自己攒些钱不容易,千万别大手大脚。最近农活又不多,我们走回去也不耽搁什么,到时你缺钱了写信回来便是。” 他们一家人在这边说话,另一边即将分别的陈竹他娘也拉着他的手细细小声哭泣:“阿竹,别怪娘……娘也是无奈,你弟弟还要娶媳妇儿,当时才把你卖给陈少爷。幸好你现在遇到了何少爷,娘在外面打听了,余老先生是有真本事的,何少爷能被他选中成为学生,日后一定有大出息,你跟着何少爷,好好伺候……何少爷现在年纪还小,不懂人伦之事,你……” 陈竹着急忙慌的打断他娘的话:“娘!您……”他说了两个字赶紧压低声音,“您、您说什么,少爷不会对我有那种心思……我只是书童。” 他脸上出现大片红晕,不是臊的,而是气的。 少爷是何等人,他、他娘怎么敢这么想!陈竹觉得光是这个想法出来,就玷污了何似飞这个人。 陈竹他爹可能听到了一嘴半耳,倒是有些失望。 原本以为这个何少爷花五十两银子买他家陈竹,不可能单单只为了做好事,他还想着自家这不争气的老大终于要攀上高枝儿了。没想到两家人看起来都没那么意思。 不过,总归陈竹现在是何似飞的人,不用再吃他们陈家粮食,每个月还能寄回来几百文,也不算白养这个儿子。 陈竹与爹娘这边到底并没有很多话要说。 或许,从他们觉得陈竹嫁不出去,就经常对他又打又骂,还经常在晚上将他关在院子里,罚跪、不给饭吃开始,父母亲情就渐渐疏离了。 他们这边安静下来,倒是隐约能听到随风刮来的何似飞那边的谈话声。 何似飞:“爷爷,我现在在县城跟着老师启蒙读书,日后一定是要考科举的。” 何一年:“那必须的!似飞你尽管在县城好好念书,我跟你奶奶在村里啥都好着,不用你操心,一定要好好念书!” “是,爷爷,”何似飞又说,“日后若是孙儿有幸高中,还指望您能在列祖列宗前焚香告知呢,您和奶奶一定得保重身体——回村这么长的路,若是途中遇到暴雨,那可怎么办?” 何一年:“……” 何一年说:“也罢,就听你的。” 至于陈竹的爹娘,则是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要不是看在陈竹的面子上,这俩人连何似飞租的小院都进不了。 ——更别提,昨儿个他们还从陈竹的私房钱里扣扣搜搜了八百文后。 何似飞目送着爷爷奶奶的马车远走,心下有种沉甸甸的感觉。 这是一个与上辈子截然不同的世界,这里没有高楼没有电力没有电磁波没有任何的高科技设备,与亲近之人一别后,即使只是相隔几十里路,却因为道路不通、交通不便等缘故,就是几个月甚至一年不得见面。 就在何似飞怅然的时候,他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激动的声音:“你……这……我们又见面了!” 何似飞左右各看了一眼,发现周围没有别人,转头后才发现这人颇为面熟——原来是此前县学考校时遇到的蒙童,陆英。 陆英身边还是跟着那位看起来比他大两岁的‘勤益兄’。 看来不仅是陆英记得何似飞,这位勤益兄也记得他,一开口就是:“你、你是拜师余老的那个何似飞吗?” 何似飞记起,自己当时是没有给他们说自己的名字。 不过倒是闲聊了几句说自己是木沧县西边的小村户里出来求学的。 县学张榜上写着的牧高镇上河村,正是在西边。 何似飞颔首:“是,见过两位。” “当时在学堂里考校的时候我就觉得你肯定能被录,你太强了,把自己背过的段落记得完完全全,我当时还觉得自己背诵解释得不错,听完你的,我当时人都傻了——幸好你是要拜余老为师,要是其他组也有你这样的,我根本就不可能考进去。”这位‘勤益兄’虽然对自个儿才学有些自傲,但为人说话倒是十分坦诚。 何似飞:“我少背了一段《中庸》,你则考校全程未出疏漏。” 陆英听他们俩互夸,原本一直强装严肃的脸上忍不住挂上笑容:“两位哥哥可别在小弟面前说这些了,我因为没考上县学,爹娘在家里整日监督我念书,现在苦不堪言,还是勤益兄来家里找我,爹娘才肯放我出来。” 说到这里,他想到什么:“对了,咱们还没正儿八经的介绍过自己吧?我姓陆,叫陆英,家在城西,今年十一。这位是……” 勤益兄明显是个话多的,打断了陆英对自己的介绍,说:“我叫沈勤益,今年十三,与陆英家里只隔了两户。” “何似飞,十二岁,暂住在城北,就在县衙后方那条街。” “也不远,今日你也休沐吗?日后咱们可以一同出来游玩。”沈勤益立刻说,“咱们三个真是缘分,考校时站在一起,居然还能在同一日休沐,最重要的是,这会儿居然又碰见了。对了,陆英并非是与县学无缘,我进县学的时候,听教谕说他排在第二十一位,如果有哪位蒙童考中了秀才,那么陆英就能顺位招录进来了。” 陆英苦笑:“今年的府试即将开始,新入学的蒙童们因为此前没考县试和院试,都不可能参加府试,再下一次就等到后年二月了。” 沈勤益安慰他:“无妨,咱们夫子教的也很好,他学生中出过好些秀才呢,你到底年纪小,好好学,以后机会多了去了。” 陆英点点头,转眸看向何似飞,说:“何兄打算何时参加科考?” “老师让我压一年,后年再参加科举。” 这是何似飞与老师商量过的,其实按照老师的说法,何似飞现在写字在同龄人中算非常漂亮的,只要他把四书五经能熟读,考个县试并没问题。难的是考卷上不出分毫差错,去考那一县案首之位! 县试每年一次,考试时间一般都在二月,如果是明年二月参加的话,便多了六个多月的时间来准备。其实也还算充足。 但余明函显然不止是让何似飞去考那一县案首,还有院试第一,府试第一。 ——连中小三元一点也不难,却一点也不简单。得做好最充分的准备,才能百战不殆。 余明函发现即便何似飞说他只是在八岁以前学过四书五经,且只记得一部分,但何似飞记得的那部分,基本上都知道其中基本释义,且默写不成大问题。 这无疑是一个很好的基础。 该夸何似飞的时候,余明函会夸。在对何似飞有深入了解后,余明函知道这孩子比较抗压,偶尔夸完后会给他施加压力——“做我余明函的弟子,可不能只是去考过,考中秀才。自打我被罢官,回到木沧县后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似飞,等到你正式下场考试,他们就该盯着你了。” 何似飞自从顶上‘余明函关门弟子’的名声后,再也没有了韬光养晦的权利。 有利有弊,有得有失,不过是世间最普遍最简单的真理罢了。 沈勤益听到这话,错愕的瞪大眼睛:“为什么?你当时在学堂上表现的那么精彩,除了《中庸》可能因为紧张没背出来外,其他的一个磕绊都没打,你这样的情况还需要等到后年?” 他是打算明年下场考的。并且他们进入县学的这些蒙童基本上都打算在明年参加县试,教谕们之前听过他们的打算,并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沈勤益下意识把何似飞的实力代入了和他一样的情况。 然而他不知道何似飞那天考校是真的运气好,要是最后的《孟子》那一段不是何似飞上辈子很熟悉的名句,他就得有两段背不上来了。 何似飞懒得解释这茬。 陆英推了推沈勤益:“小点声,何兄比你小一岁,比你晚参加一年科举又怎么?” 沈勤益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我还想明年县试与你一较高下呢。” 最近在县学学得了太多东西,他有种即为膨胀的情绪要抒发。 何似飞:“那你后年考吧,我们比划比划。” 他还真不怕。 沈勤益:“……” 沈勤益:“不行,后年考我都十五了,我娘说十五岁开始给我说亲,一定得考中一点名头来,才好找那些家境富裕一点的独女啊。” 陆英:“……” 何似飞长见识了:“你可真坦诚。”把看贪图姑娘家底说得这么直白。 “哎哎哎你敢说你们没这个想法吗?”沈勤益像一个仰面朝天的龟,说的尽是王八蛋话,“那些话本里写的榜下捉婿,一般不都是这个路数嘛。还有那陈世美,不都是借了夫人的钱财去参加科举,听说去京城一躺就得花二百两银子多,要是多考几次,哪家人承受得起?”
第49章 陆英实在看不下去这个类比, 好心提醒:“能不能考中举人,再像陈世美一样进京接连中会试、殿试,还全都说不准啊, 勤益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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