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染在医术上确实极有天赋,十几岁时就曾经协助秦父处理过多个棘手的病症,后来更是借由帮林国公解决多年恶疾而声名鹊起。 秦父去世之后,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去太医署,秦染却默默开了家药肆,坚持学无止境,沉迷于收集各种医方古籍,偶尔有空,在自家药肆里坐个堂。 药肆与顾家的宅子只隔了两条道,在义宁坊的东边。因为没开在繁华的西市,秦染又醉心钻研医典,不太上心经营,药肆的生意并不算好。 月落参横,顾念就着微亮的天光头重脚轻地循着原主的记忆走到药肆。 平日里冷清的外堂闹哄哄的,积聚着不少人,大多是这次火灾里被砸伤和烧伤的坊民,哀嚎不断。两个药童穿梭其中,忙得不可开交。 他顿住脚张望了下,一眼就看到了右手边穿着香妃色衣裙的顾夫人,她根本没在休息,反而袖口高束,正在帮一个七八岁的总角小童包扎额头的伤口。 大约是起火时逃出来得匆忙,她此刻素面朝天,未施粉黛,发鬓松松地挽着,几乎没有戴任何首饰,却依旧云鬟雾鬓温婉动人。 看到顾夫人的瞬间,顾念心头莫名涌起股雀跃和欣喜,恨不得立马扑过去。他随即意识到,这可能是原主残留下来的对自己母亲的亲昵感。 “阿满!”包扎完毕直起身的顾夫人发现了呆立在门口的顾念,立刻快步迎了出来,腕间的金玉双镯撞出玲玲的声响。 原主生于二十四节气的小满,就用阿满做了小名。顾念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脑子里又晕乎乎的,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的软裘呢?”天寒地冻的,发现儿子没有穿随身的那件兔裘外套,顾夫人有些惊讶。 软裘?顾念晕晕乎乎地眨了眨桃花眼,无辜而迷茫。 走到近前,顾夫人又发现儿子颈侧已经凝痂的伤口,惊呼出声,“你受伤了?” “没……”顾念摇摇头,正要解释那个伤口没有大碍,眼前却天旋地转,一下子倒了下去。 顾念觉得自己仿佛泡在一池浆糊里,浑浑噩噩昏昏沉沉的,一会儿梦见自己捂着腹部倒在酒店大堂血流满地,一会儿看到年深在刑房里毫不留情地扭断了他的脖子,再一转眼,又发现躺在顾家的宅子里,周围火光冲天,他却动都不能动,只能眼看着自己慢慢被大火吞噬,充满了无力感。 他带着冷汗惊醒,最先闻到的是鼻端充斥的浓重药味,费力地转过头,旁边果然放着碗黑黢黢的东西,那模样,比起巫婆熬的汤也不遑多让。 窗边坐着个大约二十五六岁的白袍男子,长眉修目,清秀俊雅,半垂着眼眸坐在案前,一副闲适的模样。 斜阳将暮,暖黄的日光照在他面前摊开的龙鳞装医书上,衬得他整个人的气场愈发温润沉稳。 秦染。 半坐起身的顾念抱着被角,脑海里立刻跳出了这个名字。虽然年轻,但辈分上来说,这位可以算作是原主的舅舅,秦婉也一直让顾念和顾言这么称呼他。 当然,在压根看不起医术的原主眼里,根本没把这个跟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当做自己长辈,之前更是因为学医的事情大吵过一架,关系极其疏远。 “醒了?”察觉他醒来,秦染语调冷淡,轻轻放下手里的竹制书拨,不紧不慢地站起身。 面对这位关系不好,年轻又陌生的‘长辈’,顾念不免有些拘谨,忍不住环顾四周,开始没话找话,“阿娘呢?” 这里大概原本是秦染的书房,屋里的家具除了一座六扇的山水屏风,就是书案和书架。 “阿姐日夜不寐地守了你三日,半个时辰前才被劝去休息。”秦染在顾念旁边坐定,三指轻轻搭上他的手腕,开始切脉。皮肤间传来的触感与他的态度一样,淡漠而疏离。 三天?居然烧得这么厉害?顾念用另一只手摸摸自己的额头,虽然脑子还晕乎乎的,但温度已经褪了。 屋内的炭盆炸出声脆响,秦染松开他的手腕,动作轻柔地塞回被子底下,又细心地掖好被角。 顾念盯着他的动作,心里有些诧异,这位舅舅,好像其实对原主蛮好的? 发现顾念盯着自己,秦染板起脸,屈指点了点旁边放着的那碗汤药,“先把药喝了。” 浓重的药味冲得人直反胃,顾念下意识地就想避开,“不烧就是好了,不用再喝药。” 开玩笑,他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打针和吃药,尤其是这种闻起来就极苦的,简直就是有仇的程度。 “哦?”坐在榻边的秦染挑起半边眉峰,“以前让你学医你嫌弃是末技,现在倒无师自通了?” 顾念:……………… 那个,原来那位也不止是嫌弃学医,他是啥都嫌弃,啥都不想学。 顾念醍醐灌顶,刹那间明白秦染身上那种别扭的距离感是怎么回事了,秦染醉心医术,原主却鄙视学医,认为是末技。心头所好被人践踏,换谁能接受? “阿舅,我真的好了。”不知道如何安抚这位舅舅的怨念,顾念脑子一热,示弱性地抱住对方的腰撒娇。两岁起他就知道,面对爱自己的长辈,撒娇什么的,万试万灵。 他从小就习惯了跟家人的拥抱和贴面礼,秦染可没有。突如其来的亲昵接触让秦染的身体瞬间僵住了。混小子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小药童大呼小叫地跑了进来,“师父,不好了。” “怎么了?”借着这个机会,秦染避之唯恐不及地‘拆’开了顾念环住自己的手臂。 小药童鼻尖儿上沁着亮晶晶的汗珠,满脸焦急,“赵掌柜的不见了。” 秦染撩起衣摆,起身朝外走去,小药童小跑几步跟上,却被他抬手阻止,“回去看着小郎君把药喝了。” 顾念:……………… 都这个时候了,您怎么还记得这茬儿啊? 那个小药童还没有束发,也就十二三岁的模样,得了秦染的吩咐,立刻‘哒哒哒’地从门外跑回顾念身旁,一板一眼地准备执行‘灌药’任务。 “太烫了,先放一放。”顾念苦着脸摆了摆手,正想着如何转移小药童的注意力,就见自家那个叫井生的小厮端着另一个白瓷碗走了进来。 看到托盘上还在冒热气的瓷碗,顾念暗暗叫苦,这怎么还带买一送一的。 “井生陪我就可以了,你去前面忙你的吧。”顾念忙不迭地打发小药童离开。自家小厮,怎么都容易应付些。 小药童却很负责,仔细的跟比自己高了一头的井生叮嘱过服药的事情之后,才急匆匆地跑回前院。 井生端来的东西不是药,而是碗冒着淡淡米香的清粥。 闻到香味,顾念的肚子也跟着咕噜噜地叫了起来。他正要上手,井生却小心翼翼地阻止了他,捏着细柄舌形勺搅拌起来,“小郎君,待粥温降降再喝。” “你哭过?”顾念的目光落在小厮身上,发现他的眼睛红通通的。 被他一问,井生怔了怔,过了一会儿才小声地道,“只是舍不得阿铁他们。” 阿铁是在顾家前院做门房的一个仆役。经过井生的解释,他才知道,在他昏睡的这段时间,忠叔在顾夫人的吩咐下,已经把顾家有身契的那些仆妇和小厮全都发卖了,现在只剩下跟在夫人身边的青梅和这个伺候他的井生。 略微想想,顾念大致猜到了缘由。顾家的家底原本就不算丰厚,这么多年原主又败坏的,再加上去年捐官,恐怕就已经掏空了大部分积蓄,现在连宅子都被烧没了,顾夫人手里,应该是没钱了。而且,现在寄住在秦染这边,根本养不了这么多仆役…… “小郎君,求您千万不要把仆卖掉。”井生说着说着,突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仆以后可以少吃,睡在床边就可以。” 顾念在心里依旧下意识的将井生他们当成家政和保镖之类服务人员,看见井生的反应才突然醒悟,这个时代的奴仆,‘形同畜产’,根本没有人权的。 他大病初愈,没有什么力气,刚把井生劝起来,就见先前那个小药童又‘哒哒哒’地跑了回来。 “喝药。” 顾念:……………… “师父说,小郎君喝完药,就把石蜜给你。”小药童郑重其事地伸出手,摊开的掌心里,一张土黄色的粗纸缓缓展开,里面放着块紫褐色的碎矿石样的东西,只有拇指指甲盖大小。 顾念花了点时间才认出来,那是块极为粗劣的冰糖块,上面还带着白痕和碎渣,应该是从大点的糖块上砍下来的。 显然,秦染注意到了他怕苦的事情。 被小童和井生四只眼睛盯着,顾念没有办法再逃避,只得苦大仇深地端起药碗,捏着鼻子喝了。 “糖。”小药童见顾念苦得五官抽搐,连忙把手里的东西塞进他嘴里。 对吃过无数各国高级糖果的顾念来说,那块口感粗糙的糖块并没有多好吃,只能说聊胜于无。 糖的甜味和药的余味在味蕾之间展开争夺战,感觉简直难以形容,为了转移注意力,顾念抓着小药童随口问道,“对了,前面到底出什么事了?” 小药童立刻垮下唇角,哭丧着小脸道,“药肆可能要倒闭了。” 作者有话说: 顾念:???到底是谁不想我好过? 备注:1、龙鳞装:古代书籍从卷轴向册页过渡阶段出现的一种装帧形式。龙鳞装又称鱼鳞装,也有人把它叫旋风装,唐代中叶已有此种形式 。其形式是:长纸作底,首页全裱穿于卷首,自次页起,鳞次向左裱贴于底卷上。便于翻阅,利于保护书页。由于历史的原因,它的制作技术已经失传,实物也仅存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刊谬补缺切韵》一件。近年有成功‘复活’了这项技术,成品也很好看。我在微博放了图片,有兴趣的可以去看看~ 2、关于医者为末技:孙思邈的《千金药方序》提过,‘末俗小人,多行诡诈,倚傍圣教而为欺绐(dài),遂令朝野士庶咸耻医术之名。’韩愈《师说》也提过,‘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唐代医生社会地位不高,一方面是因为属于士农工商里的‘工’阶层,另一方面就是孙思邈提到的,欺世盗名骗人的多,所以口碑也不好。当然,真正医术出众的人还是不一样的,╮(╯3╰)╭
第6章 倒闭?顾念一惊,药肆不是好好的吗?又没被火灾牵连。 “赵掌柜不见了,师父说小郎君怕苦,给小郎君找石蜜,石蜜都变成紫砂糖了……呜哇哇……” 小药童毕竟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解释得颠三倒四不清不楚,顾念听得云里雾里,正要细问,小孩却悲从中来,忍不住放声痛哭。 怎么突然就哭了?顾念对着满脸泪痕的小药童尴尬而茫然,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旁边的井生熟练地把小家伙搂到怀里,小声地开始哄劝。小孩这才渐渐降低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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